沈砚被两个禁军架着胳膊,踉踉跄跄地走在宫道上。
丹田的剧痛像附骨之疽,每走一步都觉得五脏六腑在被钝器碾磨,喉头涌上的腥甜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雪粒子打在脸上,融化成水顺着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
“快走!”
左边的禁军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铁甲的棱角撞在他肋骨的旧伤上。
沈砚踉跄着跪倒在雪地里,铁链瞬间绷紧,勒得手腕渗出鲜血,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
他抬起头,看见紫微宫的角楼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去年上元节,母妃就是在那上面教他放风筝。
她披着件石青色的斗篷,手里的线轴转得飞快,笑着说:“砚儿你看,风筝飞得再高,线还在咱们手里呢。”
那时他还不懂,有些线看着攥得紧,实则早己磨得快要断了。
“还敢偷懒?”
另一个禁军抬脚就要踹过来,却被赵虎喝住了。
“慢着。”
赵***着黑马走在后面,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陛下有旨,留他一口气,得让剑山的人亲眼看着他断气。”
他说话时故意勒紧缰绳,马蹄在沈砚面前的雪地上踏碎了一层薄冰,冰水溅了沈砚满脸。
沈砚闭上眼,尝到了冰水里混着的铁锈味。
那是他方才咳出的血,被风雪冻在了脸上。
宫门口停着辆囚车,车壁是粗糙的榆木,上面还留着没刮干净的血渍。
禁军把他扔进囚车时,他听见骨头撞在木头上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车帘落下的瞬间,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明黄的宫墙,飞檐上的走兽在雪夜里瞪着铜铃大眼,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囚车颠簸着驶出皇城,车轮碾过结冰的护城河时发出咯吱的响声。
沈砚缩在角落里,丹田的疼痛渐渐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冷。
他想起母妃留给他的护心玉,那玉摔在金殿上时,裂痕里渗出的血珠像是活的,顺着玉纹游走,仿佛在勾勒什么图案。
“听说了吗?
太子爷私通南楚,被废了丹田。”
“活该!
去年他打了吏部尚书的儿子,那会儿多威风啊。”
“嘘…… 小声点,好歹是曾经的储君。”
车外传来押送禁军的闲聊声,像针似的扎进沈砚耳朵里。
他蜷缩得更紧了,把脸埋在膝盖里。
那些曾经在他面前阿谀奉承的人,此刻怕是正在举杯欢庆吧。
沈澈的锦袍,赵虎的腰牌,国师的拂尘…… 这些东西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最后都化作金殿上那道溃散的青烟。
不知走了多久,囚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开,刺眼的天光让沈砚眯起了眼。
他看见一片连绵的雪山,峰顶隐在云雾里,像是插在天地间的剑。
山脚下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 “剑山” 两个字,笔画苍劲有力,却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
“到了。”
赵虎跳下马,一脚踹在囚车壁上,“把他拖出来。”
两个穿着灰布道袍的修士走了过来,他们腰间挂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看沈砚的眼神像在看一块腐肉。
“赵统领放心,” 为首的修士脸上有块刀疤,说话时嘴角歪向一边,“剑山的雪,能把石头冻裂,保管他活不过三日。”
赵虎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扔过去:“这是陛下赏的,看好他,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他转身时又看了沈砚一眼,那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太子爷,好好享受你的最后日子吧。”
囚车的门被打开,沈砚被像拖死狗似的拖了出来。
脚踩在雪地上的瞬间,他感觉像是踩进了冰窟窿,寒气顺着脚底首冲天灵盖。
他抬头望向那片雪山,山壁上隐约能看见一些凿痕,像是有人在上面刻过什么,又被风雪磨平了。
“跟我来。”
刀疤修士拽着铁链往前走,铁链在雪地上拖出的痕迹,像一条歪歪扭扭的血线。
沈砚踉踉跄跄地跟着,每一步都陷进没膝的积雪里。
他看见雪地里埋着些东西,像是剑柄,又像是骨头,被冻得硬邦邦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来到一处崖壁下。
那里有个简陋的石洞,洞口挂着块破布,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以后你就住这儿。”
刀疤修士把铁链锁在洞边的石柱上,铁链的长度刚够他在洞***动,“每日会有人送吃的,能不能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另一个修士从背篓里掏出个黑陶碗,扔在沈砚面前。
碗里是些发黑的麦麸,上面还沾着点雪。
“这是今日的口粮。”
他说完嗤笑一声,“曾经的金枝玉叶,如今还不如我们观里的狗。”
沈砚没理他们,只是盯着洞口的雪。
那里的雪被风吹得形成了一道弧线,像极了母妃教他写的 “捺” 笔。
他忽然想起母妃说过,写字就像做人,起笔要稳,行笔要韧,收笔要藏锋。
他以前总嫌母妃啰嗦,现在才明白,有些道理,要摔过跟头才懂。
刀疤修士见他不动,抬脚踢翻了陶碗。
麦麸混着雪水渗进地里,很快就冻成了硬块。
“装什么清高!”
他吐了口唾沫,“再过几日,有你求着要吃的时候。”
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沈砚一个人在风雪里。
铁链被冻得冰凉,贴在手腕上像冰烙铁。
沈砚靠在石柱上,望着远处的雪山。
峰顶的云雾散了些,露出光秃秃的岩石,像是剑刃的锋芒。
他忽然笑了,笑得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血珠滴落在雪地上,很快就结成了冰。
母妃说宫里的雪要下够三季才会化,可这剑山的雪,怕是终年不化吧。
沈砚伸出冻得发僵的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雪水冰凉刺骨,却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看着自己被铁链磨破的手腕,那里的血己经冻住了,像极了金殿上那枚碎裂的茶盏。
“等着吧……” 他对着雪山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不会死的。”
风卷着雪沫打在他脸上,他却觉得没那么冷了。
丹田虽然空空如也,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片荒芜里生根发芽。
就像这被大雪覆盖的剑山,谁也不知道下面藏着多少剑,多少故事。
夜幕降临时,沈砚蜷缩在石洞里。
他听见崖顶传来松涛声,像是有人在挥剑。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握着剑的样子,剑尖划破风雪,留下一道比流星还亮的痕迹。
这一夜,剑山的雪下得更大了,却没能冻住一颗正在苏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