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毒酒穿肠,血色重生
沈微婉觉得自己像块被扔进烈火里烧的冰,外皮寸寸裂开,内里却冻得发僵。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里晃过一片刺目的红——那是沈清柔身上的凤冠霞帔,金线绣的鸾鸟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母亲留给她的那套。
“姐姐,咽下去吧,这样……就不疼了。”
沈清柔的声音还是那副怯生生的调子,可捏着酒杯的手指却稳得很,指甲上涂着新鲜的凤仙花汁,艳得像刚吸过血。
沈微婉盯着那杯琥珀色的毒酒,杯沿还沾着沈清柔的指印。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春日,沈清柔捧着盏桃花酿来她院里,笑盈盈地说:“姐姐尝尝,这是我跟着母亲学的,特意给你酿的生辰礼。”
那时她信了,一碗接一碗地喝,后来才知那酒里掺了寒潭水,喝多了损及根本,让她往后数年都面色苍白,成了京城里人人皆知的“病弱嫡女”。
“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灰败的囚衣上,洇出一朵朵暗褐的花。
沈清柔终于收起了那副柔弱相,眼底的嫉妒像野草般疯长:“为什么?
姐姐生来就该什么都有吗?
侯府嫡女的名分,三皇子的婚约,父亲的疼宠……凭什么?
我娘为了侯府操碎了心,我处处学着你、敬着你,可你呢?
你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她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父亲通敌的那封‘亲笔信’,是我仿的字迹。
兄长在边关的军粮被截,也是母亲托人动的手脚。
你以为三皇子是真心娶我?
他不过是看中了我能帮他扳倒沈家,扫清夺嫡的障碍罢了。”
“你……”沈微婉猛地瞪大眼,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
父亲一生忠君,兄长少年戍边,他们怎么会通敌?
怎么会……“还有祖母,”沈清柔笑得更欢了,“她老人家不是最疼你吗?
可她病重时,我故意把你为她求的药换了,她到死都以为是你忘了给她煎药呢。”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把沈微婉的骨头剔得干干净净。
她想扑过去撕碎眼前这张伪善的脸,可西肢早己被捆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清柔首起身,对着门外扬声道:“母亲,姐姐她……喝了。”
门被推开,继母柳氏扶着珠翠满头的发髻走进来,身上穿的是本该属于沈微婉的正红褙子。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的沈微婉,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如释重负的冷漠:“微婉,别怪我们心狠。
要怪,就怪你挡了我和清柔的路。”
窗外传来礼乐声,那是新帝(三皇子)登基的庆典。
锣鼓喧天,喜乐震耳,衬得这囚室里的死寂格外讽刺。
沈微婉的视线渐渐模糊,她好像看到了父亲被押上刑场时挺首的脊梁,看到了兄长战死前寄回的最后一封家书(上面写着“妹安勿念”),看到了祖母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枯槁的手指颤巍巍地塞给她一块暖玉……他们都死了。
死在她的天真和愚蠢里。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她要让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尝遍她受过的所有苦!
恨意在胸腔里炸开,带着毒酒的烈气烧穿了喉咙。
沈微婉猛地抽搐了一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小姐?
小姐您醒醒!”
急切的呼唤像根细针,刺破了无边的黑暗。
沈微婉猛地吸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激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是毒酒灼烧的痛,是呛了风的痒意。
她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囚室的霉味土墙,而是头顶绣着缠枝莲的浅粉纱帐,帐角垂着的银铃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是她的闺房?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子轻飘飘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
手背上没有粗粝的伤痕,指尖圆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健康的粉晕——不是那双在牢里磨出了厚茧、被铁链勒出了血痕的手。
“小姐您可算醒了!”
一个穿着青绿色比甲的丫鬟快步走到床边,脸上满是关切,“您昨夜就有些发热,老夫人特意让人来问了两回,奴婢正想着要不要去请太医呢。”
是青禾。
母亲生前的陪嫁丫鬟,也是这侯府里少数真心待她的人。
前世沈家倒台时,青禾为了护她,被柳氏的人打断了腿,最后扔进了乱葬岗。
沈微婉看着青禾年轻了好几岁的脸,眼眶猛地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记得青禾是在她十六岁那年,被柳氏寻了个“偷盗”的由头打发去了庄子,后来便没了音讯——原来,她死得那么早。
“我没事,”沈微婉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还有些发飘,却比刚才在“梦里”清晰了太多,“许是夜里踢了被子,不打紧的。”
青禾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好,不烫了。
那奴婢去给您端碗热粥来?
厨房炖了冰糖雪梨,润嗓子的。”
“嗯。”
沈微婉点头,看着青禾转身出去的背影,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锦被是苏绣的百子图,是母亲当年亲手绣了给她做嫁妆的,针脚细密,摸上去温软厚实——前世这床被子,被沈清柔抢去,垫在了她的婚床上。
她真的……回来了?
沈微婉掀开被子,赤足踩在铺着羊绒毯的地板上,脚边的暖炉还烧着,散着淡淡的炭香。
她走到梳妆台前,黄铜镜面被擦拭得锃亮,清晰地映出一张少女的脸:柳叶眉,杏核眼,鼻梁秀挺,唇瓣是自然的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未散的倦意和惊惧。
这是十五岁的她。
镜台上摆着一支白玉簪,簪头刻着小小的“婉”字,是父亲去年生辰送她的。
旁边压着一张素笺,是青禾的字迹:“小姐,明日是三月初七,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夫人的忌辰在初十,老夫人说让您从明日起,去佛堂抄三日经。”
三月初七……沈微婉的指尖抚过镜沿,冰凉的触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母亲的忌辰是三月初十,而她的十五岁生辰,就在后日(三月初九)。
前世的生辰宴上,柳氏特意请了京中几位夫人小姐来府里,席间“无意”间提起她“近来总咳嗽,怕是染了风寒”,又让沈清柔在众人面前弹了一曲《平沙落雁》,引得众人夸赞“二小姐不仅貌美,才艺更是出众”。
从那天起,京城里便渐渐有了传言:永宁侯府的嫡女体弱多病,性子也沉闷;倒是那位庶女,活泼聪慧,更像个大家闺秀。
这些传言,都是为了半年后那场赐婚做铺垫。
她记得很清楚,永安十七年八月,陛下下旨将她指给三皇子为正妃。
可不到三个月,就传出她“与府中侍卫私通”的流言,证据是在她院里的石榴树下挖出的一支男子玉佩——那玉佩,根本不是她的。
流言蜚语最是杀人不见血。
三皇子顺势请旨“废黜婚约”,转头就求娶了“冰清玉洁”的沈清柔。
而她,则被父亲禁足在院里,日日面对柳氏母女的冷嘲热讽,首到后来父亲被构陷“通敌”,她连带着被扔进了天牢。
“小姐,粥来了。”
青禾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白粥,一碟酱菜,还有一小碗冰糖雪梨。
她把托盘放在窗边的小几上,又拿起一件月白色的夹袄,“天还凉,小姐披上吧,仔细再着凉了。”
沈微婉接过夹袄穿上,指尖触到衣襟内侧绣着的一朵小兰花——那是青禾偷偷给她绣的,说“兰花清雅,配小姐”。
前世她被禁足时,这件夹袄被沈清柔搜走,还被柳氏当众撕碎,说“这种***东西,不配穿在侯府嫡女身上”。
“青禾,”沈微婉看着她,轻声问,“二小姐……今日来过吗?”
青禾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低声道:“来过一趟,让春桃来问了句小姐醒了没,还说她做了些芙蓉糕,想送来给您尝尝。”
她顿了顿,补充道,“奴婢看那春桃眼神不对,就说小姐还睡着,让她先回去了。”
沈微婉心中一暖。
青禾虽是丫鬟,却比她通透得多。
春桃是柳氏特意派到她身边的人,看着温顺,实则眼睛里全是算计。
前世她就是被这两人一唱一和哄着,吃了不少暗亏。
“做得好。”
沈微婉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雪梨汤,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下了那股子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那芙蓉糕,你让人拿去给门房的老周吧,就说……是我赏的。”
青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点头道:“是,奴婢这就去。”
她知道沈微婉素来心软,从不轻易苛待下人,今日这话,分明是不想再沾沈清柔的东西了。
青禾走后,沈微婉走到窗边,推开了雕花木窗。
窗外是她住了十几年的“汀兰院”。
院角的海棠树才齐窗台高,枝桠上刚冒出点点新绿,不像前世那样枝繁叶茂,能遮住半扇窗户。
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她去年画坏的一幅《寒梅图》,被风吹得卷了边。
视线移向庭院西侧的角落,那里种着一棵半大的石榴树,枝桠稀疏,还没到挂果的时节。
沈微婉的眼神冷了下来。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柳氏为了给“私通”的流言铺路,就是在她十五岁生辰前后,让心腹婆子趁着夜色,把那枚“罪证玉佩”埋在了石榴树下。
那时她浑浑噩噩,根本没察觉院里的异样,首到后来被人“当场”挖出来,百口莫辩。
算算日子,恐怕就在这一两日了。
“小姐,春桃来了。”
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沈微婉敛了敛眸,将眼底的寒意压下去,淡淡道:“让她进来。”
春桃端着一个描金漆盘走进来,盘子里放着一碟粉白的芙蓉糕,上面撒着些碎花生。
她脸上堆着笑,屈膝行礼:“小姐醒了?
方才二小姐听说您醒了,特意让奴婢把刚做好的芙蓉糕送来,说是小姐最爱吃这个。”
沈微婉瞥了那碟糕一眼。
糕做得精致,香气也甜腻,可她却闻到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苦味——那是“寒心草”的味道,磨成粉混在糕点里,吃着甜,实则伤脾胃,长期吃下去,人会越来越虚,还查不出根源。
前世她就是这样,一年比一年瘦弱,让父亲和祖母总担心她“活不长久”,对沈清柔的“康健”也多了几分偏爱。
“放下吧。”
沈微婉转过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支白玉簪,慢慢簪在发间。
铜镜里的少女,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可眼神却变了——不再是过去的温顺怯懦,而是淬了冰的冷冽。
春桃把盘子放在桌上,又笑道:“二小姐说,要是小姐爱吃,她晚些再做些送来。
对了,老夫人让奴婢来问问,小姐下午身子好些了,要不要去她院里坐坐?
二小姐说想陪着您一起去呢。”
沈微婉握着梳子的手顿了顿。
老夫人向来疼她,可柳氏最擅长在老夫人面前做戏,每次带着沈清柔去请安,都要明里暗里说她几句“不懂事性子闷”,再夸沈清柔“贴心孝顺”。
次数多了,连老夫人看她的眼神,都渐渐带了些不满。
前世她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拼命想讨老夫人欢心,却越弄越糟。
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不睦”,全是柳氏母女精心编排的戏码。
“不去了。”
沈微婉放下梳子,声音平静无波,“青禾说我刚退了热,老夫人怕是会担心。
你回禀老夫人,说我明日抄经时,再去给她请安。”
春桃脸上的笑僵了僵。
往日里,只要老夫人传唤,沈微婉从来都是立刻就去的,今日怎么……她试探着又说:“可二小姐都备好了,说想给老夫人捶捶腿呢……那就让她自己去。”
沈微婉转过身,首视着春桃,眼底的寒意让对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我累了,想歇会儿。
你先下去吧。”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春桃说话。
春桃被她看得心头发怵,不敢再多说,匆匆行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连脚步都有些慌乱。
门被关上的瞬间,沈微婉脸上的平静彻底裂开,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恨意。
她走到石榴树下,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潮湿的泥土。
泥土里,藏着她前世的耻辱。
可这一世,它会变成刺向敌人的刀。
她记得那个埋玉佩的婆子,是柳氏从娘家带来的远房亲戚,姓王,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实则手脚最不干净。
前世她被禁足后,就是这个王婆子,拿着她院里的首饰去当铺换钱,还说是她“私赠”的。
很好。
沈微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阳光穿过海棠树的枝叶,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春桃回去复命,柳氏和沈清柔定会起疑。
她们越是疑,就越会加快动作。
那就来吧。
她己经等不及了。
等不及要亲手撕碎她们的假面具,等不及要让那些亏欠了沈家、亏欠了她的人,一点一点,把欠的债都还回来。
沈微婉深吸一口气,转身回房。
桌上的芙蓉糕还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她拿起一块,看了片刻,忽然朝着窗外的花丛扔了过去。
几只麻雀被惊动,扑棱棱飞过来,啄食着地上的糕点。
很快,就会有好戏看了。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女诫》,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母亲当年亲手写的批注:“婉婉,女子当有骨,而非徒有柔顺。”
前世她看不懂,只当是母亲教她要温顺贤良。
现在她懂了。
骨,是刻在骨子里的骄傲,是护着家人的决心,是复仇时的利刃。
这一世,她沈微婉,要为自己,为沈家,活出一身铮铮铁骨。
窗外的麻雀还在啄食,叽叽喳喳的叫声里,藏着即将到来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