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刚从麻醉的混沌中醒转,就看见丈夫站在床边,脸色比墙上的白瓷砖还要难看,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诊断单,指节泛白。
“孩子呢?”
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视线在病房里逡巡,没看到那个该被抱在怀里的小小身影。
丈夫蹲下来,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在保温箱里……医生说,她的心脏没长好,是先天性的。”
“没长好?”
许夫人重复着这三个字,脑子像被塞进一团湿棉花,“产检时不是说都正常吗?”
“是先天性心脏病,”医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掩不住语气里的沉重,“右心室发育不良,伴有室间隔缺损,情况比较严重。”
他顿了顿,递过一张心脏结构图,指尖点在那个不规则的缺口上,“成因可能很多,结合您孕期曾患过病毒性感冒,不排除是当时的病毒影响了胎儿心脏发育。”
病毒性感冒……许夫人猛地想起孕中期那场持续了半个月的低烧。
起初以为只是普通风寒,拖着没敢用药,后来咳得厉害才去看医生,当时医生说“尽量不影响胎儿”,她便以为熬过了那关。
原来那时候,病毒早己悄悄钻进***,在这颗小小的心脏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
“能治吗?
手术可以根治吗?”
丈夫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医生摇了摇头:“目前的技术只能通过手术修补缺损,减轻心脏负担,让她能少受些罪,但没办法根治。
她的心肌本身发育就有缺陷,就像一颗先天不足的种子,就算精心养护,也很难长到枝繁叶茂。”
他抬眼,目光落在保温箱的方向,“根据经验,这种情况,术后最多……最多能撑到十六岁。”
十六岁。
这个数字像一把钝刀,在许夫人的心上慢慢割开一道口子。
她想起观音寺里那句“筋骨康健”的祈愿,想起腹中无数个安静的夜晚,她曾贴着肚皮听这孩子微弱的心跳——原来从那时起,这颗心脏就带着残缺,在她的身体里,和她一起捱过了一关又一关。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不大,却绵密,敲在玻璃上,像谁在低声啜泣。
星河被管家领进来时,手里还攥着那只塑料恐龙。
他踮着脚趴在保温箱边,看着里面那个闭着眼的小婴儿,她的胸口起伏得极慢,每一次呼吸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爸爸,妹妹为什么不动?”
他回头问,没注意到父亲眼里的红血丝。
“妹妹生病了,”丈夫的声音很轻,“医生叔叔要给她做手术,做完手术,她就能慢慢好起来了。”
“那我等她好起来,给她玩恐龙。”
星河把恐龙玩具放在保温箱旁,又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星星贴纸贴在箱壁上,“老师说,星星会带来好运的。”
许夫人看着儿子认真的侧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想起孕期那场感冒,想起自己当时的侥幸——要是早点重视,要是当时果断用药,是不是就能避开这场劫难?
可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己成定局的十六年。
三婶派人送来的补品还堆在走廊,包装精致,透着“关切”的暖意。
许夫人没让管家收起来,只是望着那些红绸包裹的盒子,忽然觉得,比起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命运本身的恶意,或许更让人无力。
雨停时,天边透出一点微光。
保温箱里的婴儿忽然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星河立刻把耳朵贴在箱壁上,小声说:“妹妹,我是哥哥。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风车,就像上次爸爸带我去的那样。”
那微弱的呼吸,似乎真的稳了些。
星河还趴在箱边,小手指着玻璃上的星星贴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数:“一颗、两颗……妹妹你看,好多星星。”
许夫人望着儿子发顶的软毛,又看向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她,忽然轻轻开口,声音虽轻,却像落进水里的石子,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就叫她星冉吧,许星冉。”
丈夫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她掌心的微颤:“星冉……和星河的星,是一个字?”
“嗯,”她点头,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眼底的泪还没干,却透出点执拗的亮,“星星的星,冉冉升起的冉。
就算日子短,也盼她能像星星一样,慢慢亮起来,和哥哥的名字凑在一起,就是一片小小的星河了。”
星河似懂非懂,却觉得这名字好听,他凑近玻璃,用刚学会的调子念:“星冉,星冉。
我是星河哥哥,以后我带你看真正的星星呀。”
保温箱里的许星冉,忽然极轻地动了动手指,像是在回应这声呼唤。
雨彻底停了,窗缝里溜进一缕晨光,刚好落在“星冉”两个字可能会被写下的地方,像给这颗带着残缺的小生命,悄悄镀上了一层暖光。
许夫人靠在床头,望着那对隔着玻璃的兄妹。
她知道,这十六年的时光,会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完。
而这对从一开始就被命运系在一起的兄妹,往后的每一步,都要踩着时间的碎片,在风雨里,慢慢往前走。
她轻轻闭上眼,在心里默念:哪怕只有十六年,也要让她多看看太阳,多尝尝甜暖。
至少,有哥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