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海脸上的肉一颤,小眼睛里闪过忌惮,最后成了谄媚。
他挤出笑容,躬身上前,肥硕的身躯弯出弧度:“哎哟!
原来是七殿下您介绍来的人!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
该打,该打!”
说着,他抬起手掌,在脸上拍了两下,发出“啪啪”的声响。
这变脸的速度,让一旁的沈瓷吃惊。
站在吴大海身后的张谦,面色大变,青一阵白一阵。
他想不通,这个穷小子怎么会和七殿下扯上关系。
他看向沈瓷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惊疑不定。
萧珩用折扇虚虚一挡,阻止了吴大海,似笑非笑地说:“行了,吴老板,别演了,本殿下看着眼晕。
就是路过,恰好看这小子手艺不错,一时技痒,想让他给你这儿添添光彩。
你可得给本殿下好生待着,要是磕了碰了,缺了根头发丝儿,本殿下可不答应。”
他这话,明着抬举沈瓷,实则敲打吴大海。
既把人塞了进来,又撇清了深层关系,只说是“借你的地方用用”。
吴大海是个人精,在景德镇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心里叫苦,这位七殿下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不学无术,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样样精通,怎么会突然对一个泥瓦匠感兴趣?
但这尊大神他万万得罪不起。
“是是是,殿下您放心,小人一定把这位……这位小师傅当祖宗一样供着!”
吴大海点头哈腰,随即转身,对着管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瞎了你的狗眼!
快带林师傅进去!
安排最好的住处,上好的伙食!
要是怠慢了贵客,老子扒了你的皮!”
“是,是!”
那管事被吼得一哆嗦,连忙应声,看向沈瓷的目光从之前的不屑变成了敬畏和恐惧。
沈瓷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场因权势而上演的荒诞闹剧。
她知道,萧珩这是在给她铺路,但同时,也是在给她套上一把更沉重的枷锁。
他用他的权势,打开了吴家窑这扇门,同时也让她身上,被打上了“七殿下的人”这个烙印。
从此以后,她在这窑厂里的一举一动,都将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
好一招阳谋。
沈瓷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冷意。
“多谢殿下。”
她朝着萧珩的方向,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便不再看任何人,跟着管事走进了吴家窑那扇朱漆大门。
萧珩看着她瘦弱却挺首的背影,桃花眼微微眯起。
这只小野猫,借了他的东风,却没有一丝感激,反而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刺猬,竖起了防备的尖刺。
真是有趣,越来越有趣了。
他摇着扇子,转身离开,留下不知所措的张谦,额头冒汗的吴大海。
吴家窑内部极大,一排排窑房依次排开,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湿土和松柴燃烧后的气息。
到处都是赤着上身、挥汗如雨的工人,有的在淘洗池边搅动瓷土,有的在搬运柴火,有的给素坯上釉,一派繁忙景象。
管事将沈瓷领到后院一间单独的厢房,比起她之前住的破瓦窑,这里像天堂。
全新的被褥,干净的桌椅,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里面有几片肉。
“林师傅,您先好生歇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
管事点头哈腰地说。
“我不住这里。”
沈瓷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决断,“我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大爷的。
把我安排到学徒住的大通铺就行。”
她清楚自己的目的。
她需要尽快融入这里,而不是被孤立。
只有和底层窑工待在一起,才能听到真实的消息,看到吴家窑真实的情况。
管事愣住,没想到她会提这种要求。
“这……这恐怕不妥吧?
殿下那边……殿下只是让我来学规矩,没让我来享福。”
沈瓷打断他,“就这么定了。”
她态度坚决,管事不敢多言,把她领到了学徒们居住的院子。
那是一间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和廉价皂角的味道。
沈瓷的到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年轻学徒们看她的眼神,有好奇,有敬畏,但更多的是排斥和疏离。
沈瓷不在意这些。
她找到一个靠墙的空床位,放下破旧包袱,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她就跟着学徒们起身,开始在吴家窑的工作。
她被分配到了拉坯车间。
车间的主事师傅姓王,五十多岁,沉默寡言,技术在吴家窑数一数二,性格古板,不苟言笑。
王师傅一开始对这个“关系户”少年并无好感,只分给他拉制粗碗粗碟的活计,懒得多看他一眼。
沈瓷也不争辩,坐在拉坯机前,拿起泥团开始干活。
很快,用眼角余光观察她的王师傅,发现了不对劲。
这个叫“林晚”的少年,拉坯速度快得惊人。
别人半个时辰拉好的十个碗坯,他一炷香功夫就完成了。
而且,他拉出来的每一个碗坯,大小、厚薄、弧度都像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分毫不差。
这己经不是熟练能形容的了。
王师傅观察了她一整天。
一天下来,沈瓷完成的工作量是其他学徒的三倍还多,废品率为零。
傍晚收工时,王师傅走到她的拉坯机旁,拿起她刚拉好的一个茶盏,摩挲半天,用沙哑的嗓音问道:“小子,你这手艺,到底跟谁学的?”
同样的问题,昨天吴大海也问过。
沈瓷说:“家父曾是景德镇的一名普通窑工,前些年过世了。
我自小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只会一些粗浅的手艺罢了。”
“粗浅手艺?”
王师傅冷哼一声,没再追问。
他将一块更细腻、更洁白的瓷泥放到沈瓷的案上,说:“明天开始,你不用做这些粗活了。
试试这个。”
这是认可,也是一次更高级别的考验。
沈瓷知道,她己经用技术,敲开了在这个地方立足的第一块砖。
接下来的几天,沈瓷的生活极其规律。
白天在拉坯车间干活,晚上回到大通铺,听窑工们闲聊。
她很快从闲谈中,摸清了吴家窑的情况。
吴家窑能崛起,一是靠低价倾销抢占低端市场,二是靠仿制别家畅销样式。
他们没有真正核心的制瓷技术,尤其是在釉料方面,乏善可陈。
他们最头疼的难题,是一种仿汝窑的天青釉。
这种釉色清雅,烧成后如“雨过天青云破处”,是文人雅士追捧的瓷器。
但吴家窑烧不好,成品率极低,十窑里九窑是废品,釉色要么灰暗,要么布满裂纹。
为了这事,吴大海己经骂跑了好几个制釉师傅。
这天,沈瓷正在车间干活,听到外面传来喧哗。
吴大海带着几个老师傅,怒气冲冲地闯进上釉车间,接着传来瓷器被砸碎的声响和吴大海的咆哮。
“废物!
通通都是一群废物!
又是一整窑的废品!
老子养着你们这群人是吃干饭的吗!”
沈瓷放下活计走过去,满地都是天青釉的碎瓷片。
她弯腰捡起一块,拿到眼前细看。
釉面浑浊,布满细碎冰裂纹,行话叫“开片”。
但这个开片,不是汝窑那种含蓄自然的美感,而是因胎釉结合不好产生的技术性龟裂,是次品。
她用指甲刮了刮断面,又放到鼻尖闻了闻。
果然是这样。
她心中了然。
问题出在釉料的配比上。
为了追求汝窑的厚重质感,他们在釉料中加入了过多的长石和石英,导致釉的膨胀系数远大于胎体。
冷却过程中,釉面收缩过快,胎体跟不上,内外应力不均,自然开裂。
这是基础的陶瓷物理化学原理。
但在没有精密计算工具的古代,只能靠一代代人试错、总结经验。
显然,吴家窑还没摸到门道。
“谁!
谁他娘的能给老子解决这个问题,老子赏金一百两!”
吴大海怒吼。
周围的师傅们都低着头,无人应声。
沈瓷放下瓷片,穿过人群,平静地开口:“吴老板,我或许可以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吴大海皱眉,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她:“你?
一个拉坯的,也懂釉料?”
“略知一二。”
沈瓷不卑不亢地回答,“家父生前,对各类釉料颇有研究。”
“好!”
吴大海病急乱投医,一拍大腿,“你要是真能成,一百两赏金就是你的!
要是敢戏耍我,我…!”
吴大海没了下文。
沈瓷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她被带到了吴家窑防卫森严的制釉房。
这里堆满了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装着长石、石英、滑石、方解石等矿物原料。
她看了一眼吴家现有的天青釉配方,果然和她想的一样,石英含量极高。
她对负责配料的老师傅说:“在原来的配方基础上,减少两成石英,再加入一成……紫金土。”
“什么?
加紫金土?”
那老师傅大惊失色,摆手,“林师傅,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紫金土含铁量高,是用来做酱色釉、茶叶末釉的,加到天青釉里,烧出来成了黑的?”
沈瓷解释道:“只需要加入极少量,用以中和釉料的膨胀,并起到助熔作用。
放心,我有分寸。”
其实,最完美的方案是加入现代陶瓷工业中常用的硼砂。
硼砂能降低釉料熔点,增加釉面光泽和稳定性,改善胎釉结合。
但这个时代,硼砂多用于医药和金属焊接,极少有人想到用在瓷器上。
她不能暴露太快。
而紫金土,只要用量控制在百分之一左右,在强还原气氛下,能起到助熔和稳定作用,不会对天青呈色有太大影响。
这是她能想到的、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替代方案。
老师傅将信将疑,在吴大海的催促下,照做了。
配好的新釉料,被刷在几个碗坯上,送入窑中。
等待开窑的过程漫长煎熬。
沈瓷守在窑口,感受着窑壁渗透出的火焰温度。
旁边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是盲女阿阮。
阿阮是窑工的女儿,天生失明,对声音和温度敏感。
她不说话,侧着耳朵,听着窑里火焰燃烧的“呼呼”声。
“火势……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阿阮小声说,“更平稳了,没有了那种……急躁的爆裂声。”
沈瓷看了她一眼,心中微动。
这女孩,是个天才。
她只是调整了一下烧窑师傅添柴的节奏和频率,让窑内温度上升曲线更平缓,减少温度骤变对胎釉的冲击。
没想到,这么细微的变化,都被她用耳朵“听”出来了。
终于,到了开窑的时刻。
吴大海和所有老师傅都围过来,伸长脖子,神情紧张。
窑门开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看清窑内那几只碗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现场陷入死寂。
那几只碗,通体呈现雨后初晴般的天青色,釉面光滑平整,温润如玉,没有一丝裂纹。
在窑火余光映照下,像一泓凝固的碧波。
成功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窑厂沸腾了!
吴大海激动得满脸通红,冲上来抓住沈瓷的肩膀,肥肉颤抖:“成了!
真的成了!
你小子……你小子真是个天才!
活神仙!”
沈瓷挣开他的手,心中毫无波澜。
这种技术碾压,对她来说,不过是牛刀小试。
她下意识地看向人群之外,萧珩斜倚在一棵大树下,摇着扇子,远远地看着,桃花眼里满是志在必得的笑意。
沈瓷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越是出色,就越是落入他布置的网中,无法自拔。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天青釉茶盏,釉色纯净完美。
可她的心中,却像这件作品失败的前身,布满不为人知的裂痕。
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了喜悦的气氛。
“爹!
不能信他!
他肯定是沈家的余孽!
这天青釉,本来就是沈家不外传的绝活!”
是张谦。
他不知何时赶来,伸手指着沈瓷,满脸嫉妒和怨毒。
这话一出,吴大海脸上狂喜的笑容,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