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像沉在江州冬日最深、最寒的江底。
被浑浊的江水包裹。
挤压。
窒息。
不……不是水……是血!
粘稠的、带着铁锈腥甜的血!
从杨徽额头汩汩涌出!
糊住了眼睛!
堵住了呼吸!
还有那彻骨的恨意!
像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狠狠勒紧!
痛得杨徽几乎要再次尖叫出声!
“姑娘?
姑娘?
该起身了。
今儿十五,要去静心庵上香呢。”
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带着江南水乡特有软糯的声音,轻轻柔柔地钻进耳膜。
十五?
上香?
杨徽猛地睁开眼!
没有冰冷粘稠的血!
没有漏风的破窗!
没有令人作呕的潮湿霉味!
入眼,是绣着缠枝并蒂莲的流云锦帐顶。
精致繁复的花纹,在透过茜纱窗棂的晨光里,流淌着柔和的、属于上等丝绸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沉水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这不是冷宫!
她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动脖颈。
黄花梨木雕花拔步床。
镶嵌着螺钿的妆台。
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错落摆放着前朝的玉璧、汝窑的瓷瓶。
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尖发颤,又陌生得恍如隔世!
“流萤?”
她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哎,姑娘醒了?”
一个穿着杏子红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小丫鬟,端着鎏金铜盆,笑盈盈地掀开帐幔探进头来。
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流萤!
鲜活,明亮,脸颊还带着少女的圆润红晕。
不是那个在掖庭里被打得遍体鳞伤、最后无声无息消失的枯槁妇人!
杨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骤然停止跳动!
又猛地、疯狂地擂动起来!
撞得她胸腔生疼!
杨徽死死盯着流萤。
她的目光近乎贪婪。
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姑娘?
怎么了?
可是梦魇了?”
流萤被杨徽看得有些发毛,放下铜盆,关切地凑近。
她温热的手指,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轻轻触上杨徽的额头,“呀!
姑娘怎么一头冷汗?”
流萤那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触碰,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杨徽混沌的意识!
不是梦!
不是死前的幻觉!
她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她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的起点!
回到了……自己的十五岁!
“镜子……”想到这里,杨徽猛地坐起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快!
流萤,给我拿镜子来!”
流萤被杨徽的激烈的情绪吓了一跳,连忙捧过妆台上的菱花镜。
“姑……姑娘,给你。”
镜面光滑如水。
映出其上清晰地一张脸。
那是一张少女的脸。
肌肤胜雪,吹弹可破。
饱满的额头,光洁无瑕。
没有后来的一道道撞破的、狰狞的伤疤。
杨徽的一双杏眼,原本应是顾盼生辉、骄阳般明媚。
然而此刻却盛满了惊涛骇浪后的空洞与难以置信的狂喜。
她的唇瓣是天然的樱红,微微张着,失了血色。
她乌黑如缎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带着初醒的慵懒。
这是她!
这是十五岁的杨徽!
是弘农杨氏最耀眼的嫡女!
是江州城无数世家子弟心中,那朵高高在上、明艳不可方物的牡丹!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镜中少女光洁的额头。
温热的。
真实的。
没有血!
没有囚笼!
没有那刻骨的羞辱与……恨!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瞬间将杨徽淹没!
几乎让她窒息!
杨徽想放声大笑!
她想痛哭流涕!
她想对着这失而复得的一切,顶礼膜拜!
回来了!
老天开眼!
她杨徽,竟真的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然而,狂喜的浪头还未退去,一股更深的、更彻骨的寒意,便如同跗骨之蛆,沿着杨徽的脊椎,一寸寸爬了上来。
那种冷,比江州冷宫的寒雨更冷。
是,她杨徽回来了。
可那个中山狼呢?
那个将她、将杨家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萧玦呢?
前世记忆的碎片,带着血淋淋的倒刺,疯狂地涌入脑海!
他伪装的深情。
他隐忍的卑微。
他登基后的冷酷。
他废后时的刻毒言语——“厌恶透顶”!
还有……父兄血溅刑场的画面!
族人绝望的哭嚎!
滔天的恨意,如同沉睡万年的火山,在杨徽重生的狂喜之下,轰然爆发!
杨徽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那光滑的镜面生生捏碎!
萧玦!
萧玦!!
好!
很好!
你还在!
你的野心还在!
你的算计还在!
那么……我杨徽,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被你甜言蜜语哄骗、为你倾尽所有的蠢货!
这一次,我要睁大眼睛,看着你!
看着你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我为你精心准备的……网罗!
“姑娘?
您……您别吓我啊!”
流萤被杨徽脸上骤然变幻的、交织着狂喜与骇人恨意的神情吓坏了,声音都带了哭腔,“您到底怎么了?
您的脸色好难看!”
杨徽猛地闭上眼。
再睁开时,她眼底那片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下。
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冰封的湖面。
幽深。
冷寂。
她缓缓松开紧握镜子的手。
指尖冰凉。
“我没事。”
杨徽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少女特有的、略带慵懒的娇憨,只是那娇憨深处,浸满了淬毒的寒冰,“我做了个……噩梦罢了。
对了,流萤,现在是承平十五年对嘛?”
“是啊,姑娘,正是承平盛世呢。”
流萤笑着说。
“很好。”
听到满意的回答,杨徽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然后,她掀开锦被下床。
她赤足踩在铺着柔软波斯绒毯的地板上。
脚尖温软的触感,真实得让杨徽心尖又是一颤。
然后,她走到窗边。
“吱呀——”推开雕花的茜纱窗。
清晨湿润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涌了进来。
外面,是杨家府邸精心打理的后花园。
假山玲珑,曲水流觞。
几株早开的杏花,在氤氲的晨雾中,探出点点粉白。
远处,是江州城特有的景致。
浩渺的烟波,笼罩着整座城池。
黛青色的屋宇鳞次栉比,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几艘早起的乌篷船,在宽阔的江面上划过,船桨荡开圈圈涟漪,搅碎了倒映在水中的天光云影。
云雾与碧波共舞。
依旧是那个如诗如画的江州。
她的摇篮。
她的故乡。
也是……她即将展开棋局的棋盘!
只是,这一次,谁是棋子,谁又是执棋人,尚未可知!
杨徽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着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水汽的清冽。
杨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味——那是前世残留在灵魂里的血腥。
“不!
不能再重复上一世的悲剧!”
想到这里,杨徽扶着窗棂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十五岁少女的迷茫和脆弱,彻底褪去。
只剩下磐石般的冰冷与决绝。
萧玦。
谢灵姝。
所有前世的债。
今生,我们一笔一笔,慢慢算。
杨徽看着那雾气迷蒙的江面,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在心底烙下重生的誓言:“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一世,江州,由我守护。
杨家,由我守护。
欠我的,我要你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