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的余韵,混着早膳的暖甜气息,丝丝缕缕飘进内室。
杨徽坐在妆台前。
流萤灵巧的手指在杨徽发间穿梭,绾起时下江州贵女最流行的惊鸿髻。
金丝点翠的步摇,衔着细碎的珍珠流苏,垂在她的鬓边。
镜中的少女,云鬓花颜,锦衣华服。
明艳得如同一株正午时分的牡丹,灼灼其华。
只有杨徽自己知道,这华服之下,包裹的是一颗怎样千疮百孔、浸满寒冰的心。
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然后,杨徽起身,走向正厅。
雕梁画栋的回廊。
熟悉的亭台水榭。
仆妇侍女恭敬的行礼问安。
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像一场精心布置的幻梦,随时会碎裂。
杨徽想起了前世母亲还在时常说的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摇摇头,杨徽让自己不去想那么多。
人心比万物都可怕!
可是,既然上苍睁眼,给了她重来一世的机会,那么她就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杨徽接着向前走。
厅堂的门敞开着。
随着晨光斜斜地照进去,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斑。
里面的人声,清晰地传出来。
“……这九皇子萧玦,陛下前日调了他协理江州漕运?
呵,倒是个烫手的山芋。”
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是父亲杨胤。
“父亲说的是。
江州漕运,牵涉几大世家和南北商路,水深得很。
这位九殿下,母族不显,在朝中根基浅薄,突然领了这差事,怕是……有人想看他出丑,或是想借刀杀人。”
另一个声音,清朗中带着锐气,是兄长杨昭!
杨徽的脚步,在门槛外,生生顿住。
父兄!
是她活生生的父兄!
不是刑场上身首分离的惨烈画面!
不是诏书上冰冷的“斩立决”!
杨徽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她忍住了!
杨徽屏住呼吸。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用尖锐的痛楚,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杨徽的父亲杨胤,端坐上首。
他身着家常的深青色锦袍,面容儒雅,眼神深邃睿智,抚着短须,不怒自威。
那是执掌弘农杨氏、在江州乃至整个大梁王朝跺跺脚都要震三震的家主!
杨徽的兄长杨昭,坐在下首。
他一身利落的月白箭袖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此刻杨昭正微微蹙眉,分析着朝局,眼神里是年轻人特有的锐利与担当。
还有母亲谢氏。
她坐在父亲身侧,穿着藕荷色的素锦褙子,气质温婉雍容。
她正含笑看着他们父子讨论,手中捧着一盏热腾腾的牛乳羹,偶尔用小银匙轻轻搅动。
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他们。
饭菜的香气。
茶盏的清芬。
家人间低声的交谈。
构成一幅杨徽在冷宫无数个血雨腥风的夜里,用尽全部力气去回忆、去描摹,却终究破碎成灰的……记忆中的美好。
杨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骤然收紧!
又猛地被滚烫的岩浆冲刷!
痛!
冰火两重天!
痛得杨徽几乎站立不稳!
她的眼眶瞬间酸涩滚烫!
随着对萧玦的恨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更令她痛苦的是,心中……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愧疚!
前世!
是她!
是她亲手将眼前触手可得的温暖碾碎!
也是她,将这世上最爱她、她亦最爱的亲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徽来了?”
随着母亲谢氏温柔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快进来,阿徽,你傻站在门口做什么?
早膳都要凉了。”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杨徽。
父亲的沉稳关切。
兄长的爽朗笑意。
母亲的温柔慈爱。
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杨徽脆弱的灵魂上!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扑过去,抱住他们,嚎啕大哭!
告诉他们前世的一切!
告诉他们那个中山狼的阴谋!
不行!
杨徽!
你要冷静!
不能轻举妄动!
随着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杨徽冲动的头脑瞬间清醒。
一丝血腥味在她的唇齿间弥漫开。
然后,杨徽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滚烫狠狠逼了回去。
她的脸上,迅速堆叠起属于十五岁杨徽的、带着几分娇憨和任性的明媚笑容。
“阿爹,阿娘,兄长!”
杨徽伪装着,像十五岁的自己那样,脚步轻快地走进去,裙裾微扬,带起一阵香风。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你们又在说那些闷死人的朝堂事!
女儿耳朵都要起茧子啦!”
然后,杨徽自然地走到母亲身边坐下,亲昵地挽住母亲的手臂,将头靠上去蹭了蹭。
母亲身上熟悉的、温暖的馨香,让她几乎又要失控。
“阿徽,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母亲笑着点点她的额头,语气满是宠溺,“快坐好,喝碗热羹。”
“阿徽今日气色倒好。”
杨昭打量着她,剑眉微挑,带着兄长特有的调侃,“昨日还嚷嚷着头疼不肯去静心庵,今日这惊鸿髻都梳上了,看来是‘病’好了?”
静心庵!
杨徽心头猛地一凛!
前世,就是在今日去静心庵上香的路上,她“偶遇”了萧玦!
那个改变了她和整个杨家命运的“偶遇”!
想到这里,杨徽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瞬间掠过的冰寒。
“要遇见了萧玦了吗?
呵!
这一次,我绝不去静心庵!”
这般想着,杨徽面色如常地端起面前的甜白瓷小碗,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牛乳羹。
然而,即使甜腻的滋味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她心底翻涌的苦涩与冰冷算计。
“兄长就会取笑我。”
杨徽撅起嘴,做出娇蛮的样子,“昨日是真有些不舒服嘛。
不过想必祖母也不会怪我把,我就在在家里给祖母祈福吧。”
她搬出己故的祖母,这是最稳妥的理由。
“嗯,也好,阿徽不去也罢。。”
上首的父亲杨胤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今日的女儿似乎……比往日少了些浮躁?
看起来是沉静了些。
难道是女儿长大了懂事了?
要是杨徽知道父亲心中的想法,只怕会心中冷笑。
前世,她杨徽就是太“懂事”,太“听话”,才会被萧玦那副温良恭俭让的皮囊骗得团团转!
这一世,她的“懂事”,将是刺向仇敌最锋利的刀!
想到这里,杨徽状似无意地接上刚才的话题,眨着清澈无辜的杏眼:“阿爹刚才说九皇子?
就是那个……没什么人理会的九殿下萧玦?
他怎么了?”
“小孩子家,打听这些做什么。”
杨胤端起茶盏,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漕运水深,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贸然插手,未必是福。
杨家,静观其变即可。”
静观其变?
不!
杨徽的心在呐喊。
不能静观其变!
必须让父兄远离这个灾星!
必须让他们看清萧玦包藏的祸心!
但她不能急。
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哦。”
杨徽乖巧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用小银匙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羹汤。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腾的冰冷恨意和急速运转的思绪。
“阿爹说得对。”
杨昭接口,语气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清傲,“这位九殿下,听说性子倒是隐忍谦卑,只是不知是真龙在渊,还是……徒有其表。”
他话里有话。
隐忍谦卑?
杨徽捏着银匙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好一个“隐忍谦卑”!
隐忍到将滔天恨意埋藏数年!
谦卑到踩着杨家的尸骨登上龙椅!
“管他是龙是虫。”
杨徽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骄纵与不以为然,仿佛谈论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跟我们杨家有什么关系?
反正女儿今日去静心庵,只求菩萨保佑阿爹阿娘身体康健,兄长仕途顺遂,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就好啦!”
“一家平平安安”。
这六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快,带着少女的娇憨愿望。
却像重锤,狠狠砸在她自己的心上。
砸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杨胤和杨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笑意。
这孩子虽然从小被他们宠的骄纵些,但这赤子之心,总是好的。
母亲谢氏更是欣慰地拍拍她的手背:“阿胤,你真是娘的好孩子。”
一顿早膳,在杨徽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的少女形象中结束。
她笑着,说着,扮演着那个无忧无虑的杨家明珠。
但是,只有杨徽自己知道。
自重生以来,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前世血腥的铁锈味。
她每一次看向父兄母亲的笑脸,内心都仿佛有重锤在敲打。
痛。
但是清醒着。
一顿饭毕,杨徽放下碗筷,用锦帕优雅地拭了拭嘴角。
“阿爹,阿娘,兄长,女儿先去准备上香的东西了。”
说完,她起身,盈盈一礼。
姿态完美无缺。
然后,杨徽转身离开正厅。
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只是她脸上的笑容,在转身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眼底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寒冰。
萧玦。
我杨徽回来了。
这一世,谁也别想动我的家人!
谁动,我要谁——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