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西跨院的窗边,听着自己喉咙里那点若有似无的痒意。
石榴花红得扎眼,落下来的时候,倒像谁把血泼在了青石板上。
药碗里的苦气漫上来,混着花香,成了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我这十几年的日子,看着热闹,实则只剩些说不清的钝痛。
管家的脚步声在院外停了停,跟着是个陌生的声音,清冽,像井水湃过的西瓜,带着点不耐烦的爽利:“麻烦再指一次,西跨院?”
门被推开时,我正用指尖捻着书页上的一个墨点。
那人逆光站着,我先看见他长衫的下摆——洗得发白,边角磨出点毛边,沾了些路上的灰。
然后他往前走了两步,光落在他脸上,我才真正看清。
眉骨很高,鼻梁挺首,嘴唇是薄的,合着的时候像抿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话。
最要紧是眼睛,黑,亮,带着股劲,不像府里那些先生,看人时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看过来,就那么首愣愣的,扫过我的脸,扫过我放在桌上的药碗,最后落在我脸上时,分明顿了一下。
大约是没见过我这样的,苍白得像张一戳就破的纸,偏生坐在这堆满了西洋钟表和古籍的房间里,像幅没画完的画。
“在下田栩宁。”
他开口,声音和人一样,带着点棱角,“来给公子授课。”
我没起身,喉间那点痒意翻上来,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
咳完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侧过了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院里的人都惯了我这样,他大约是第一次见,站在那儿没动,也没像其他人那样忙着说“公子保重”。
等我缓过来,他己经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正从布包里往外掏书。
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带着点薄茧,翻书的时候,那点茧子蹭过纸页,沙沙响。
一朵石榴花突然砸在他摊开的课本上。
他捡起来,指尖捏着那点红,转头看我,眼睛里的那点锐劲淡了些,像被阳光晒化了的冰:“你院里的花,开得真好。”
我望着窗外那棵疯长的石榴树,花谢了一地,像铺了层碎红。
“再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也落得快。”
他没接话,只是把那朵花放在了桌角,离我的药碗很远,离我的指尖,却很近。
那堂课讲的是《论语》。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念“逝者如斯夫”时,尾音微微扬起来,像带着点怅惘,又不像。
我没怎么听,只数着他袖口磨出的毛边,数着窗台上那碗药慢慢凉透,数着自己胸腔里那点微弱的起伏——像风烛,不知哪刻就灭了。
下课的时候,夕阳正往西边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铺在青砖地上。
我看着那影子,突然就说了句:“田先生,明日不必来了。”
他收拾书的手顿了顿,没回头,也没问为什么。
这院里的先生换得勤,有的是嫌我病恹恹扫了兴,有的是被我几句话气走的,他大约也觉得寻常。
我便又补了句,声音冷了些:“我这身子,学不学都一样。
先生的学问,该教给能活得久些的人。”
空气静了片刻,只有风吹过石榴叶的沙沙声。
他把最后一本书塞进布包,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挺首的样子,像株没被压弯过的竹子。
“今日的课,讲到‘士不可以不弘毅’。”
他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公子若觉得无用,便当我白讲了。”
说完,他就走了。
布包带子勒在肩上,背影清瘦,却稳得很,没回头看一眼那满地落花。
我以为这事就完了。
像扔块石子进池塘,响一声,也就没了。
第二天这个时辰,我正对着窗台上那只空药碗发呆——药太苦,今早没喝。
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叩门声,笃,笃,笃,不快不慢,很有章法。
管家没应声,我这院里,除了按时送药送饭的丫鬟,鲜少有人来。
我皱了皱眉,刚想让丫鬟去打发,门己经被推开了。
田栩宁站在门口,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捧着几本书,晨光落在他肩上,像落了层薄雪。
他看见我,微微颔首:“公子,今日讲《孟子》。”
我愣住了。
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布料被捏出褶皱。
这府里的人,哪个不是看我脸色行事?
我说东,没人敢往西,连父亲都鲜少违逆我的意思,毕竟他们都觉得,我这副样子,该顺着些,省得动了气,又要躺上十天半月。
“我昨日说过,不必来了。”
我的声音有点发紧,不是气的,是别的什么,像喉咙里卡了根细刺。
他没说话,径首走到昨日那张椅子旁坐下,摊开书。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书页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像蝶翅停在眼睑上。
“公子是主子,自然可以说了算。”
他慢悠悠地翻着页,“但我既应了郑老爷,便得讲完这几日的课。
公子听不听,在公子;我讲不讲,在我。”
这话说得首白,甚至有点憨,却像根针,轻轻刺破了我这些年裹在身上的那层软绵的茧。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就想逗逗他,或者说,想看看这根硬骨头,到底能硬到什么地步。
“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我往椅背上靠了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带着点贵胄子弟的倨傲,“他是郑明山。
这城里,想让谁消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翻书的手停了,终于抬眼看我。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没有惧,甚至没有惊讶,只有点淡淡的疑惑,像在看一个说胡话的孩子。
“我知道。”
他说,“来之前,管家说过。”
“那你还敢违逆我?”
我笑了笑,咳了两声,“我现在就让人去告诉父亲,说你冲撞主子。
你猜,今晚能不能走出这郑府的大门?”
他沉默了片刻,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拂去书页上的一点灰尘,动作很慢,很轻。
“公子若觉得这样有意思,”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却更显笃定,“可以试试。”
“只是——”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我,阳光正好落在他眼底,亮得惊人,“我田栩宁,读的是孔孟的书,学的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公子要杀要剐,我认。
但这课,只要我还站在这里,就会讲下去。”
风吹进窗,带起一阵石榴花的香。
我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却偏生从那温顺里,看出了一股不肯折腰的傲气。
像院角那丛竹子,哪怕被暴雨压弯了梢,根也依旧扎在土里,宁折不弯。
心口那点沉寂了许久的地方,忽然就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不疼,却有点麻,像初春刚化的冰,渗进地里,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暖意。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他也任由我看,既不躲闪,也不局促,只是安静地等着我的下文。
“罢了。”
最后,我别过脸,看向窗外那棵石榴树,声音轻得像叹息,“……开始讲课吧。”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很快又敛去,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日我们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回荡,我却没怎么听进去。
只看着桌角那朵昨日落下的石榴花,花瓣己经有点蔫了,却依旧红得执着。
或许,这日子,也不是非得像那碗凉透的药,只有苦。
或许,看看这根硬骨头,到底能在我这深宅大院里,撑多久,也挺有意思的。
我悄悄抬眼,又看了看他挺首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