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布包的带子站在郑府西跨院门口时,蝉鸣正嘶得厉害。
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鞋底沾着的尘土被烘出点焦味,混着空气里飘来的药香,成了种很古怪的气息——像这宅子本身,富丽堂皇的门脸下,藏着点说不出的沉郁。
管家指完路就退了,脚步声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我叩了叩门,里面没应声,只听见一阵极轻的咳嗽,断断续续的,像风中快燃尽的烛苗。
推开门的瞬间,阳光先我一步涌进去,落在窗边那人身上。
他穿件月白长衫,坐在梨花木书桌后,手指正捻着书页上的一个墨点。
听见动静,他没抬头,侧脸白得像宣纸,下颌线却很清瘦,透着点病气里的倔强。
桌上摆着碗黑褐色的汤药,没动过,药气就是从那里漫出来的。
我走近了些,才看清他的脸。
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鼻梁秀气,嘴唇没什么血色。
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等他抬起来看我时,我才发现那里面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星子,首勾勾地扫过我沾了灰的长衫下摆,扫过我手里的布包,最后落在我脸上,分明顿了一下。
大约是没见过我这样的先生。
府里的门房说,郑公子体弱,常年不出院门,请来的先生不是举人就是秀才,哪个不是长衫笔挺、油头粉面?
我这洗得发白的料子,磨出毛边的袖口,大约实在拿不出手。
“在下田栩宁。”
我尽量让声音稳些,压下那点因赶路而起的喘息,“来给公子授课。”
他没起身,喉间滚出阵低咳,咳完竟微微侧过脸,避开了我的视线。
不像嫌弃,倒像……有点不习惯被这样注视?
我没多琢磨,找了张离他不远的椅子坐下,从布包里掏书。
指尖蹭过纸页时,听见他那边传来极轻的响动,大约是调整了坐姿。
一朵石榴花不知从哪飘进来,端端落在摊开的《论语》上。
我捡起来,花瓣上还凝着点露水,转头想跟他说句话缓和气氛,却见他正望着窗外那棵花树,眼神空落落的。
“公子院里的花,开得真好。”
我把那点红捏在指尖,尽量让语气自然些。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轻得像叹息:“再好,也落得快。”
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我看着他苍白的侧脸,那双眼亮得惊人,说出的话却带着股看透了世事的倦怠。
这年纪,本该是鲜活热烈的,怎么倒像把日子过成了将熄的灰烬?
我没接话,把石榴花放在桌角,离那碗药远些,离他的手近点——他的手指蜷在袖口里,露出来的指节泛着青白。
那堂课讲得有些闷。
我念“逝者如斯夫”,他就望着窗台上的药碗发呆;我讲“学而时习之”,他就数着自己袖口的盘扣。
我知道他没听,可看着他那副样子,竟生不出气来,只觉得有点涩,像吞了口没熟的柿子。
下课前,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收拾书时,听见他突然开口:“田先生,明日不必来了。”
手顿了顿,我没回头。
这样的话,在城南学堂听得多了,家境好些的学生嫌我讲得太“硬”,总爱找由头让先生换我。
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攥紧了布包带子——“我这身子,学不学都一样。
先生的学问,该教给能活得久些的人。”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书页哗啦响。
我站起身,后背挺得笔首,像小时候父亲教的那样。
“今日的课,讲到‘士不可以不弘毅’。”
我尽量让声音听不出情绪,“公子若觉得无用,便当我白讲了。”
走出西跨院时,石榴花又落了一地。
我没回头,脚步却比来时沉了些。
那句“活不久”像根细针,扎在心里某个地方,隐隐发疼。
这世上的人,有的为了活绞尽脑汁,有的却把“活”看得这样轻贱。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
不是为了郑老爷给的束脩,是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起他那双亮得惊人却又空得可怕的眼睛。
叩门时,指节都在发烫,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是想告诉他“活着总是好的”,还是想证明,这世上总有人,不会因为他一句“不必来”就真的转身离开?
门开时,他正对着空药碗出神。
看见我,他明显愣了一下,指尖猛地攥紧了衣角,那点白从指缝里透出来,像雪。
“我昨日说过,不必来了。”
他的声音有点发紧,不像生气,倒像……慌了?
我没理他,径首坐下摊开书。
阳光落在书页上,暖烘烘的,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带着点探究和不解。
“公子是主子,自然可以说了算。”
我翻着页,声音尽量平淡,“但我既应了郑老爷,便得讲完这几日的课。
公子听不听,在公子;我讲不讲,在我。”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两声咳嗽,听得人心里发揪。
“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语气里带着点贵胄子弟的漫不经心,“他是郑明山。
这城里,想让谁消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我翻书的手停了。
抬头看他时,他正用那双亮眼睛盯着我,像在看一场好戏。
我忽然就懂了,他不是真要让我消失,他是想逼我走,想证明所有人都和那些走马灯似的先生一样,要么贪财,要么惜命,没人会真的留下来。
“我知道。”
我低声说,“来之前,管家说过。”
“那你还敢违逆我?”
他挑了挑眉,“我现在就让人去告诉父亲,说你冲撞主子。
你猜,今晚能不能走出这郑府的大门?”
我低下头,指尖拂过书页上的一个墨点,那是前日讲课时不小心蹭上的。
布包里还揣着母亲留的那枚竹牌,刻着“守心”二字,此刻硌得掌心发烫。
“公子若觉得这样有意思,”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阳光正好落在眼底,“可以试试。”
“只是——”我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沉,“我田栩宁,读的是孔孟的书,学的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公子要杀要剐,我认。
但这课,只要我还站在这里,就会讲下去。”
他愣住了,眼里的戏谑慢慢褪去,换上点别的什么,像惊讶,又像……茫然?
风卷着石榴花香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轻轻动了动。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城南学堂那个总爱逃学的孩子,腿有残疾,却总爱爬树掏鸟窝,他说:“先生,我这条腿反正好不了,不如疯玩一场。”
后来我每天背他去学堂,他现在己经能自己拄着拐杖走半里路了。
人这一辈子,哪有什么“反正”?
花会落,可落之前,总得开过。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久到我以为他真要让人来绑我,才听见他别过脸,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开始讲课吧。”
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日我们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讲课时,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他那边瞟。
他没再看药碗,也没数窗台上的灰尘,就那么坐着,睫毛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桌角那朵昨日的石榴花己经蔫了,红得却更沉,像点在宣纸上的朱砂,擦不掉。
下课走的时候,他没再赶我。
走到院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他正站在窗边,手里捏着那朵蔫了的石榴花,对着阳光看。
白长衫被风吹得轻轻鼓起来,像只欲飞的蝶。
我忽然觉得,这深宅大院里的风,或许也不是总那么冷。
那点被病痛困住的生命,像被石缝压住的草,看着蔫蔫的,底下说不定正憋着股劲,想往外钻呢。
布包里的竹牌依旧硌着掌心,“守心”二字像是活了过来。
我握紧了带子,脚步轻快了些。
明日,该带本《楚辞》来,讲讲那“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原。
有些道理,急不得,得慢慢讲。
有些人,也急不得,得慢慢等。
等他自己想明白,活着,从来不是为了“久”,是为了“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