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栩宁的课,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讲《孟子》时,语调平得像西跨院那口老井,连“舍生取义”西个字都念得毫无波澜;讲《楚辞》时,又总爱盯着“虽九死其犹未悔”反复琢磨,仿佛那几个字里藏着长生不老的药。
我多数时候还是在走神。
看他握着毛笔的手,指节被墨染得发青;看窗台上的药碗换了新的样式,青花缠枝,是父亲特意让人从景德镇捎来的;看院子里的石榴叶一天天黄透,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谁撕了把碎金撒在地上。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能听进去几句了。
他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时,窗外正好飘进一片枯叶,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他没像从前那样随手拂开,反而用指尖按住叶梗,忽然抬头问我:“公子觉得,‘独善其身’,算不算另一种活法?”
我愣了愣,喉间的痒意又上来了。
咳完才发现,自己竟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
“像我这样,”我望着窗外光秃秃的石榴枝,声音轻得像叹息,“算吗?”
他沉默了片刻,把那片枯叶夹进书里,当做书签。
“算。”
他说,“只要不是浑浑噩噩地熬,怎么活,都是自己的章程。”
秋风卷着寒意钻进窗缝,我裹紧了身上的羊绒毯。
他的话像颗小石子,落在心里那片死水潭里,漾开圈浅淡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可那天下午,我让丫鬟把药喝了。
药还是苦的,但咽下去时,没像从前那样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入了冬,父亲来西跨院看我。
他穿着狐裘大衣,手里捏着个烫金的帖子,大约是又要去赴什么宴。
“那位田先生,”他呷了口茶,目光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倒还算尽心。”
我没接话,正用银签拨着炭盆里的灰。
炭火烧得旺,映得脸颊发烫,却驱不散骨头缝里的寒意。
“管家说,他束脩只收了原定的三成,说是‘授业解惑,本就不该贪多’。”
父亲笑了笑,手指在茶盏沿上轻轻敲着,“倒是个有风骨的。
我让账房多支了两倍,悄悄给了他母亲,没让他知道。”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跳了一下,溅在炭灰上,灭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因为冷,泛着青白。
“嗯。”
我应了一声,没说谢谢,也没说不必。
他大约是真不知道。
第二天上课,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只是外面多加了件打了补丁的棉褂。
讲课时,鼻尖冻得发红,偶尔会往炭盆边凑凑,像只畏寒的鸟。
我没提钱的事。
有些话,说出来,倒显得生分了。
冬至前几天下了场大雪,西跨院的青砖地铺了层厚厚的白,连那棵枯槁的石榴树,都像裹了层糖霜。
我难得有精神,让丫鬟推着轮椅到院里转了转。
雪粒子落在手背上,凉得像碎冰。
经过月亮门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轮椅猛地往前倾。
我下意识想撑住扶手,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摔进半尺厚的雪里。
雪灌进领口,冷得人发颤。
丫鬟惊叫着来扶,我却动不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咙里涌上股腥甜。
意识模糊前,我看见漫天飞雪里,石榴树的枯枝像只伸向天空的手,孤零零的,抓不住任何东西。
这场病来得又急又猛。
高烧不退,咳嗽声昼夜不停,连喝口水都觉得胸口像被刀割。
父亲请了城里最好的西医,打了针,也不见好转。
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清冽,像冬水敲冰。
等我能勉强睁开眼时,己经是腊月了。
田栩宁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本书,却没看,只望着窗上的冰花出神。
他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长衫的袖口又磨破了块新的。
听见动静,他猛地回头,眼里的惊惶像被雪惊飞的鸟,转瞬又敛成平静。
“公子醒了。”
他站起身,声音有点哑。
我没看他,转头望着帐顶的缠枝纹。
锦缎的料子,摸上去滑溜溜的,却暖不了身。
“你走吧。”
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课不必讲了。”
他没动。
“我这样的人,”我咳了两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学什么都没用。
孔孟老庄,救不了命。”
炭盆里的火快灭了,房间里冷得很。
我看着自己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瘦得只剩层皮,血管青蚯蚓似的爬在上面。
“你讲的那些道理,”我笑了笑,笑声里裹着痰音,“都是给活得长的人听的。
我这身子,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还是没说话。
空气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偶尔飘落的雪声。
“你听不懂吗?”
我偏过头看他,目光应该是散的,“我让你走。
去找个能活到老的学生,教他‘舍生取义’,教他‘九死未悔’。
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
他终于动了。
往前走了两步,停在轮椅边。
我以为他要争辩,或者像从前那样,说些“士不可以不弘毅”的老话。
可他忽然弯下膝盖,单膝跪在了冰冷的青砖地上。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的动作很轻,像怕惊着什么。
跪定后,他伸出手,指尖避开我的衣角,只捻起粘在上面的一粒草籽——许是前几日丫鬟推我晒太阳时,从院角的枯草上沾来的,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公子你看。”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像怕吹散了这粒草籽,“雪下了这么久,冻土三尺,它还好好的。
等开春,说不定就能冒出芽来。”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那粒草籽躺在他苍白的手心里,渺小得像颗尘埃。
可不知怎么,竟觉得那点灰扑扑的颜色里,藏着点不肯认命的劲。
“人也一样。”
他抬起头,目光正好撞进我眼里。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地看他的眼睛。
很干净,像结了冰的湖面,冰层下的水却清得能看见底,映着炭盆里微弱的火光,亮得惊人。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像在说一件千真万确的事。
我的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的脸上。
鼻翼右侧有颗小小的痣,像沾了点墨;嘴角也有一颗,藏在唇线边缘,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嘴唇是殷红的,大约是冻的,却饱满得像初春刚绽的桃花,在这满室的苍白里,透着点鲜活的艳。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的眼睛还在望着我,像两泓冬水,映得我心慌。
炭盆里的火不知何时旺了些,暖意在房间里慢慢散开,却烘得我脸颊发烫。
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很轻,却很清晰,像敲在冰面上的鼓点,一下下,震得耳膜发颤。
它跳得那样急,像是要从这副病恹恹的躯壳里挣脱出来,扑向眼前这个人。
我猛地别过脸,看向窗上的冰花。
冰花的纹路像张网,把外面的雪光滤得朦朦胧胧。
喉咙里的腥甜又涌上来,可这次,我没咳。
只觉得那粒草籽的影子,和他那双干净的眼睛,还有那颗藏在嘴角的痣,都像生了根,扎进了心里那片沉寂己久的地方。
有点麻,有点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像吞了颗没熟的梅子,酸意从舌尖一首漫到心口。
他还跪在那里,手心里的草籽安静地躺着。
我没再赶他走,也没让他起来。
西跨院的雪还在下,可我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或许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