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嫁
粗麻绳勒得胳膊生疼，她仰头看天，七月的日头毒辣辣地晒着，云絮白得像娘家新弹的棉花，却没一丝能遮住这逼人的热。
拖拉机突突地颠簸着，碾过村里刚修好的土路，扬起的黄土扑了她满脸。
“爹，娘，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她挣扎着喊，声音被发动机的轰鸣撕得粉碎。
驾驶座上的苏老太回头啐了一口：“死丫头片子，还敢犟？
让你替你妹妹嫁是看得起你！
陆家那可是军官家庭，彩礼给了八百块，够你弟弟娶媳妇了！”
苏青禾的心沉得像灌了铅。
三天前，陆家托媒人来说亲，要娶苏家二女儿苏青莲。
陆家儿子陆廷州是部队军官，听说立过三等功，可也传言他在边境负伤，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
苏家父母贪那笔高额彩礼，一口应下，转头却发现苏青莲早就跟邻村的知青跑了。
找不到二女儿，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大女儿苏青禾头上。
“我不嫁！”
苏青禾咬着牙，嘴唇干裂出血，“你们收了彩礼，就该让青莲嫁！
我己经跟王家订了亲——订亲算个屁！”
苏老爹猛地踩了刹车，回头瞪着她，眼里全是狠戾，“王家才给多少？
二十斤粮票！
陆家给的是真金白银！
你不嫁也得嫁，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拖拉机重新启动，苏青禾看着熟悉的村庄在身后越来越远，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
她不是舍不得这个家，是恨。
恨父母眼里只有弟弟，恨自己像件东西，能被随意买卖。
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拖拉机停在红星村村口。
陆家来接亲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堆着客气的笑，却没伸手帮她解绳子。
“亲家一路辛苦。”
妇人给苏老爹递了袋红糖，目光落在苏青禾身上时，闪过一丝复杂。
苏老爹接过红糖，把苏青禾从后斗拽下来：“这丫头不懂事，路上闹脾气呢。
人给你们送到了，我们就回去了。”
他甚至没进陆家的门，收了陆家递来的两盒糕点，就急匆匆开着拖拉机走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晦气。
那妇人是陆廷州的大嫂王秀。
她解开苏青禾身上的绳子，语气平淡：“跟我来吧，奶奶在屋里等着。”
苏青禾揉着发麻的胳膊，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村子。
土路两旁种着玉米，绿油油的杆子快比人高了，远处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冒着烟，空气里飘着柴火和泥土的味道。
陆家是个典型的北方小院，土墙木扉，门口晒着几捆干草。
王秀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里立刻传来咳嗽声。
正屋门口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里拄着拐杖，看见苏青禾，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挣扎着要站起来。
“奶奶，您别动。”
王秀赶紧扶着她，“这就是青禾。”
陆奶奶打量着苏青禾，见她虽然头发凌乱，衣服上沾着土，腰杆却挺得笔首，眼神里没有寻常姑娘的怯懦，心里先有了几分满意。
“好孩子，委屈你了。”
陆奶奶拉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却暖和，“廷州他……对不住你。”
苏青禾愣住了。
她以为会被当作贪图彩礼的替代品，没想到老太太会说这话。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也是被逼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先进屋吧，我让王秀给你下碗面。”
陆奶奶拍着她的手，语气温和。
正屋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条长凳，墙角堆着半袋红薯。
里间有个土炕，铺着粗布褥子，看样子是老太太住的。
王秀把她领到东厢房，里面只有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木箱，连个像样的嫁妆都没有——苏家根本没给她准备任何东西。
“家里就这条件。”
王秀放下手里的包袱，语气没什么温度，“廷州不在家，我们当哥嫂的也只能多照看些。
但丑话说在前头，陆家不养闲人，该干的活你得干。”
苏青禾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木箱。
她知道，从踏进这个院子开始，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傍晚时分，陆奶奶让王秀叫她去吃饭。
堂屋的小桌上摆着两碗玉米糊糊，一碟咸菜，还有两个黑面馒头。
陆奶奶把一个馒头掰了一半递给她：“快吃吧，忙活一天了。”
王秀的丈夫陆廷军是个沉默的汉子，闷头喝着糊糊，偶尔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探究。
他旁边坐着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约莫七八岁，小的是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正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是大军，这是丫蛋。”
陆奶奶给她介绍，“以后都是一家人。”
苏青禾刚拿起馒头，院门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王秀出去看了一眼，回来时脸色不太好：“是村里的人，听说咱们家娶了新媳妇，来看热闹呢。”
话音刚落，几个妇女就掀着门帘走进来，为首的是个胖婶子，三角眼，嘴角撇着，一看就不是善茬。
“哟，这就是新媳妇啊？”
胖婶子围着苏青禾转了一圈，阴阳怪气地说，“听说原先是替嫁的？
也是，好好的姑娘谁愿意嫁个可能回不来的……李婶！”
陆奶奶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声音沉了下来，“我陆家的事，轮不到外人说三道西！”
李婶撇撇嘴，没再说话，眼睛却在屋里扫来扫去，像是在找什么笑话。
其他几个妇女也跟着窃窃私语，眼神里满是打量和轻视。
苏青禾握着馒头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
她抬起头，迎上李婶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是苏青禾，从今天起是陆家的媳妇。
陆廷州是保家卫国的军人，我嫁给她，不丢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我知道大家想问什么，但我嫁过来，不是来听闲话的。
往后在陆家，该***的活我不会少干，不该我听的话，也请各位嘴下留情。”
一番话说完，屋里突然安静了。
李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新媳妇敢这样说话，愣了半天，才悻悻地说：“行，是个厉害的。
我们就不打扰了。”
等人都走了，陆奶奶看着苏青禾，眼里多了几分赞许。
陆廷军也难得开口：“吃饭吧，馒头要凉了。”
苏青禾咬了一口馒头，粗粮的涩味在嘴里散开，心里却莫名踏实了些。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日子，还得靠自己硬气地走下去。
晚饭后，她主动收拾碗筷，在灶台边洗碗时，听见王秀跟陆廷军嘀咕：“这丫头看着闷，没想到嘴还挺利。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干活，别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苏青禾没作声，只是把碗洗得干干净净，摆得整整齐齐。
她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那是常年干活练出来的。
明天起，她就去看看陆家的地。
不管怎么说，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
她的盼头，就从这片土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