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荒地与规矩
土炕硬邦邦的,盖在身上的被子带着股陈旧的皂角味。
她轻轻起身,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光打量这间小屋——墙角结着蛛网,屋顶的椽子上挂着一串干辣椒,是这屋里少有的亮色。
穿好衣服出门,院里静悄悄的。
东厢房的门虚掩着,大哥陆廷军应该己经去地里了。
西厢房传来陆奶奶轻微的咳嗽声,她放轻脚步,走到灶台边。
灶台上摆着昨晚剩下的玉米糊糊,还有半碟咸菜。
苏青禾舀了两碗水倒进锅里,刚要生火,王秀就掀着门帘出来了,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起这么早?”
王秀拢了拢头发,语气还是淡淡的,“柴火在灶房后面,引火用的麦秸在筐里。”
苏青禾没应声,默默地抱来柴火,用火柴点燃麦秸,火苗“噌”地窜起来,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
王秀站在一旁看了会儿,见她添柴、拉风箱的动作熟练,不像是娇生惯养的,嘴角动了动,转身去叫孩子们起床。
早饭还是玉米糊糊配黑面馒头。
陆奶奶看着苏青禾把自己那碗糊糊喝得干干净净,开口道:“吃完了让你大嫂带你去看看咱家的地。
廷州不在家,地里的活,往后你也得学着搭把手。”
“奶奶放心。”
苏青禾放下碗,“我从小就跟爹娘下地,啥活都能干。”
王秀听见这话,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了顿,没说什么。
吃过早饭,王秀扛着锄头,带着苏青禾往村西头走。
红星村地势不平,好地都在村东头,分到陆家名下的,多是些坡地,土层薄,石头多,往年收成都不好。
“咱家总共五亩地,三亩在这儿,两亩在河湾那边。”
王秀指着眼前一片长满杂草的坡地,“这三亩种的玉米,去年收了不到两百斤。
河湾那两亩是水稻田,水量跟不上,收成就更别提了。”
苏青禾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指尖碾了碾。
土是沙质的,风一吹就散,确实不适合种玉米。
她的目光扫过坡地尽头,那里有片更陡的荒坡,上面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那片荒地也是咱家的?”
她指着荒坡问。
“算是吧。”
王秀撇撇嘴,“石头比土多,村里没人要,就划给咱家了。
前几年想种点豆子,刚翻了半亩地就扔了,白费力气。”
苏青禾没说话,沿着荒坡边缘走了走。
坡地向阳,虽然石头多,但排水好。
她小时候在娘家,跟着村里的老把式学过看地,这种坡地,种耐旱的作物其实正合适。
“大嫂,我想把这片荒地开出来。”
苏青禾转过身,眼神里带着点认真,“种点辣椒、豆角啥的,应该能行。”
王秀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开荒地?
你知道这得费多少力气?
再说辣椒能卖几个钱?”
“总能比荒着强。”
苏青禾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我自己开,不用大嫂帮忙,不耽误家里的活。”
王秀见她态度坚决,也懒得再劝,只是丢下句“随你便”,扛着锄头去了玉米地。
苏青禾没管她,径首回了家,找出陆家放在仓房角落里的旧镰刀和镐头。
镰刀锈得厉害,她在磨刀石上磨了半个时辰,才露出雪亮的刀刃。
镐头的木柄松了,她找了圈麻绳,一圈圈缠紧,首到握在手里稳稳当当。
中午回家吃饭,她跟陆奶奶提了开荒地的事。
陆奶奶放下筷子,看着她:“那片地确实难弄,你要是想试试,奶奶不拦你。
只是别累着自己,实在不行就停下。”
“我有分寸。”
苏青禾笑了笑,“等种出东西来,给奶奶做红辣椒炒肉吃。”
陆奶奶被逗乐了,皱纹里都透着笑意:“好,奶奶等着。”
下午刚到地里,就见李婶带着两个妇女站在坡地边,指着荒坡说笑。
看见苏青禾扛着镐头过来,李婶故意提高了嗓门:“听说陆家新媳妇要开荒地?
这是想当女状元啊?”
“我看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另一个瘦妇女接话,“那破地能种出啥?
别到时候地没开出来,倒把自己累垮了,成了陆家的累赘。”
苏青禾没理她们,抡起镐头就往荒坡上砸。
“咚”的一声,镐头碰到石头,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吐了口唾沫,换个地方再砸,这次镐头没入土里寸许,带出一块混着草根的土块。
李婶她们看了会儿,见她真开始干了,也觉得没趣,撇撇嘴走了。
苏青禾却没停,一下一下地刨着,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蓝布褂子,贴在背上,又被日头晒干,留下一圈圈白花花的盐渍。
她从小就知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与其跟人争辩,不如踏踏实实做事。
做得好了,自然没人能说闲话。
傍晚收工时,她开出的地还不到一丈见方,手上却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王秀路过时看见了,脚步顿了顿,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转身时,脚步似乎快了些。
回到家,陆奶奶看见她磨破的手,赶紧找出家里的獾油,拉着她坐下抹药。
獾油凉丝丝的,抹在水泡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傻孩子,哪有第一天就这么拼命的?”
陆奶奶心疼地念叨,“明天歇着,我让你大哥去买双厚手套。”
“没事奶奶。”
苏青禾忍着疼笑,“刚开始都这样,磨出茧子就好了。”
正说着,院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吆喝声:“青禾!
青禾在家吗?”
苏青禾一听这声音,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是她娘苏老太。
王秀出去开了门,苏老太拎着个空篮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眼睛在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青禾身上,脸上堆起假笑:“我的好闺女,娘来看你了。
陆家给的彩礼,娘给你存着呢,就是你弟弟最近要上学,还差两块钱学费,你先给娘拿点……”她话没说完,就被苏青禾打断了。
苏青禾站起身,手上还沾着獾油,眼神冷得像冰:“我没有钱。”
苏老太愣了愣,像是没料到她敢这么说,立刻拔高了嗓门:“你说啥?
我养你这么大,你嫁进陆家享清福,就不管娘家了?
两块钱都舍不得?
你个白眼狼!”
“享清福?”
苏青禾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苏老太的喊声戛然而止,“我替青莲嫁过来,你们收了陆家八百块彩礼,一分没给我带过来,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准备。
现在刚过一天,你们就上门要钱,是把我当摇钱树了?”
她走到苏老太面前,目光锐利,一字一句地说:“我苏青禾现在是陆家的人,赚的每一分钱都该花在陆家。
娘家要是实在困难,我可以帮衬,但想拿我当冤大头,门都没有。”
“你……你反了天了!”
苏老太被她怼得说不出话,伸手就要打她。
苏青禾没躲,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你今天敢动我一下,我就敢去找村支书评理,让全村人都看看,你们是怎么卖女儿换彩礼,又怎么上门逼要血汗钱的!”
苏老太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苏青禾眼里的狠劲,突然有点发怵。
这大女儿,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了。
“好,好得很!”
苏老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青禾,“你等着,我回去告诉你爹!”
说完,她拎着空篮子,灰溜溜地走了。
王秀站在门口,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
陆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拍了拍苏青禾的肩膀,声音里带着赞许:“做得对。
对付你爹娘那样的,就得硬气点。”
苏青禾看着苏老太消失的方向,握紧了还在发疼的手。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次交锋,往后的日子,她得更硬气,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真正站稳脚跟。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刚开垦出的那片荒地上,像一颗倔强生长的种子,正铆足了劲,要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扎下属于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