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种拖沓的毛毛雨,而是带着夏末余威的雷阵雨,豆大的雨点砸在便利店的玻璃门上,噼啪作响,像有无数只手指在急促地叩门。
张倩把最后一瓶乌龙茶摆进冷藏柜时,额角的碎发己经被空调吹得有些凌乱。
她抬手捋了捋,指尖触到微凉的皮肤——这是她在“24小时阳光”便利店***的第三个月,每天晚上七点到凌晨三点,听着冰箱制冷的嗡鸣和扫码枪的“嘀”声,看形形***的人从雨里来,又钻进雨里去。
“叮咚——”门口的风铃被风卷着响了一声,带进一股潮湿的泥土味。
张倩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收伞。
他的伞很大,黑色的,收起来时还在往下淌水,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欢迎光临。”
她习惯性地开口,目光却被他沾了雨珠的睫毛晃了一下。
他很高,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裤脚卷到脚踝,露出的皮肤上沾了点草屑。
最显眼的是他怀里抱着个纸箱子,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
男人没立刻应声,先低头看了眼纸箱,像是确认没湿到里面,才抬步走向货架。
他走得很慢,脚步声很轻,张倩注意到他的白T恤后背有块深色的印子,不是被雨淋湿的,倒像是不小心蹭到的油渍。
便利店很小,三排货架就顶到了头。
男人在第三排停住,视线扫过一排泡面,最终拿了桶豚骨拉面。
转身时,他怀里的纸箱没抱稳,“咚”一声磕在货架角上,箱角裂开个小缝,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是几支画笔,笔毛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颜料,有钴蓝,有赭石,混在一起像片模糊的晚霞。
“需要帮忙吗?”
张倩走过去,递给他一个购物篮,“可以先把箱子放进去。”
男人愣了一下,接过购物篮时指尖碰到了她的,很凉,像刚从雨里捞出来的石头。
“谢谢。”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
他把纸箱放进购物篮,又去拿了瓶矿泉水。
走到收银台时,张倩发现他的左手食指上贴着创可贴,边缘有点泛红,像是刚换过没多久。
“一共18块5。”
她扫码的时候,男人正在掏口袋,结果摸出一把零钱,还有个皱巴巴的画纸角,上面画着半截路灯,灯晕是暖黄色的。
他大概是觉得尴尬,把画纸角赶紧塞回去,指尖在收银台上顿了顿:“能微信支付吗?”
“可以。”
张倩把收款码调出来,看着他低头扫码。
他的头发很长,垂下来遮住一点眉眼,她能看见他下巴上有层淡淡的青色胡茬,像是好几天没刮了。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外面的雨突然变大了,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天空,便利店的灯闪了一下。
男人抬头看向窗外,眉头轻轻皱了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冲进雨里。
张倩擦着收银台,没话找话:“这雨下得急,估计得等半小时才会小。”
男人“嗯”了一声,视线还停在窗外。
雨帘把街对面的路灯泡成了一团模糊的光球,有辆电动车在雨里打滑,车主骂了句脏话,很快又被雨声盖了过去。
“你箱子里装的是画具?”
张倩瞥见购物篮里的纸箱,想起刚才露出来的画笔。
他这才转回头,眼里有点意外:“嗯,刚从画室搬出来的。”
“画室在这附近?”
张倩好奇。
这一带是老城区,都是居民楼,没听说有画室。
“在巷子尽头,租的一楼。”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天到期,房东要涨租金,就搬出来了。”
语气很淡,听不出有没有不高兴。
张倩“哦”了一声,没再问。
她知道这种感觉——去年她从学校宿舍搬出来时,也是抱着一堆画夹在雨里等车,行李箱的轮子还掉了一个。
男人突然指着她身后的微波炉:“能借我用一下吗?”
“可以啊。”
张倩把微波炉打开,“需要热水吗?”
“麻烦了。”
他把泡面拆开,调料包撕得很整齐,张倩递热水给他时,看见他拿叉子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只是虎口处沾了点洗不掉的颜料,像是天生的印记。
泡面在微波炉里转的时候,男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没看手机,也没看窗外,就盯着桌上的纸箱发呆。
张倩收拾货架时,余光总忍不住往他那边瞟。
他坐得很首,肩膀却有点塌,像是背着什么东西,连带着背影都显得有点孤单。
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打断了店里的安静。
男人起身去拿泡面,路过收银台时,张倩递给他一包纸巾:“刚拖过地,小心滑。”
他接过纸巾,指尖又碰到了她的,这次他没立刻缩回去,反而停顿了半秒:“你这里……招***吗?”
张倩愣住了。
便利店老板是个抠门的大叔,总说“一个人够了”,上个月她感冒想请天假,老板都让她带病上班。
“老板说暂时不招。”
她如实回答,看见他眼里的光暗了一下,又赶紧补充,“不过他下周要去外地,可能需要人替班,我可以帮你问问。”
男人眼里重新有了点笑意,很淡,却像雨里透进来的光:“好,谢谢。”
他顿了顿,伸出手,“我叫陈刚。”
“张倩。”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很烫,和微凉的指尖不一样,“张扬的张,倩影的倩。”
“好听。”
陈刚笑了笑,低头去吃泡面。
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的,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张倩突然想起自己画过的一幅画——去年冬天在公园写生,看见一只流浪猫在长椅上晒太阳,也是这样,把爪子蜷起来,安安静静的,却让人觉得心里软乎乎的。
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陈刚吃完泡面,把盒子扔进垃圾桶,又把纸箱抱起来:“我该走了。”
“雨还没停呢。”
张倩指了指窗外,“要不要再等等?”
“不用了,住得不远。”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替班的事,麻烦你了。”
“没事。”
张倩摆摆手,“我明天问了老板告诉你。”
他点点头,撑开伞走进雨里。
伞又把他整个人罩住了,只露出一点白色的T恤领口。
张倩看着他的背影拐进旁边的巷子,怀里的纸箱被他抱得很紧,像抱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他走后,便利店又恢复了安静。
张倩收拾桌子时,发现他坐过的位置上留了张纸条,是用她刚才递的纸巾写的,字迹很清瘦:“谢谢你的热水和纸巾。
陈刚。”
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画画的小孩画的。
张倩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围裙口袋里。
外面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给湿漉漉的路面镀了层银。
她走到门口,看见陈刚刚才站过的地方,水洼里映着月亮的影子,像块碎掉的镜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消息:“倩倩,下个月的生活费我先打给你,别总吃泡面,对胃不好。”
张倩回了个“好”,抬头时,看见巷口的路灯下站着个人,是陈刚。
他好像在找什么,手里拿着手机照来照去,纸箱放在脚边。
张倩犹豫了一下,拿起柜台上的备用手电筒走了过去。
“在找东西吗?”
她把光束打过去,看见他脚边的地上有支画笔,笔尖断了。
“刚掉的,”陈刚捡起画笔,有点可惜地看着断口,“最喜欢的一支。”
张倩把光束往旁边挪了挪,突然指着墙根:“那是不是?”
墙根下有个小小的帆布包,被雨泡得有点沉。
陈刚走过去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支画笔和一个调色盘,都用塑料袋裹着,没湿。
“刚才搬箱子时掉了。”
他松了口气,抬头对她笑了笑,这次的笑意到了眼里,像被风吹散的云。
“下次可以把包挂在箱子上。”
张倩帮他把包带缠在纸箱提手上,“这样就不会掉了。”
“嗯,”陈刚点点头,“你真细心。”
他们并肩站在路灯下,能听见远处的蝉鸣,还有谁家窗户里传来的电视声。
张倩突然想起自己的画夹还在储物柜里,里面有张没画完的夜景,就是这个巷子,只是少了个人和一盏灯。
“我到了。”
陈刚指着前面的单元楼,“就在三楼。”
“好。”
张倩把手电筒递给她,“这个给你,楼道里可能没灯。”
他接过手电筒,没立刻走:“替班的事,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他在手机备忘录里输了个号码,递给张倩看。
张倩记号码时,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看见他的手机壁纸是片海,蓝得很干净,像她画过的最满意的那幅水彩。
“记好了。”
她把手机还给他,看见他的纸箱上沾了片梧桐叶,是刚才路过树底下时沾上的。
陈刚抱着纸箱上楼时,脚步比刚才轻快了点。
走到二楼拐角,他突然停下,回头对张倩挥了挥手。
路灯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铺到她脚边。
张倩回到便利店时,老板刚好打来电话,问她明天能不能早点来,他要去医院陪床。
“对了,”老板突然说,“下周我要去外地,你要是能找到人替班,就给你涨五十块一天。”
张倩看着口袋里的纸条,弯了弯嘴角:“好,我明天就给您答复。”
挂了电话,她走到窗边,看见陈刚住的那栋楼三楼亮了盏灯,很暗,像是用的小台灯。
灯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在对面的墙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是他在整理画具,动作很慢,却很认真。
张倩从储物柜里拿出画夹,翻到那张没画完的夜景。
她蘸了点钴蓝颜料,在巷口的路灯下添了个抱着纸箱的身影,又在旁边画了个便利店的招牌,上面的“24小时阳光”几个字,被她画得亮了一点。
外面的月亮又躲进云里了,便利店的灯却好像更亮了些。
张倩把画夹收起来时,围裙口袋里的纸条硌了她一下。
她摸出来看,陈刚画的小太阳好像在发光,把纸角都映得暖融融的。
她想,明天一定要记得问老板,替班管不管饭。
最好能多做点,给那个抱着画具在雨里搬家的人也带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