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下垫着粗布褥子,鼻尖飘着一股说不清的药香,像是陈年的山参混着野姜,又夹着一丝铁锈味。
他想抬手***口,却发现手腕被一圈银线缠着,线尾钉进床角的小木桩,微微发烫。
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女人端着碗进来,青布裙角扫过门槛,发髻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贴在颈侧。
她把碗放在桌上,碗里汤色浑浊,浮着几片黑叶,还有一缕金线似的光丝在汤里打转。
“醒了?”
她声音不高,像山间溪水淌过石缝,“别动,那根线是封脉用的,乱动会伤经络。”
杨昊天没说话。
他记得自己最后是倒在一片枯草上,血从手掌和肋骨处不断渗出,玉佩贴着心口,像块烧红的铁。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儿。
可现在,他活着,还被人绑在床上。
女人拿起汤勺,搅了搅碗里的药汤:“喝完这碗,我能松你一只手。
再喝三碗,你才能下地走两步。
想跑?
趁早歇了这念头。”
她递过碗,指尖微凉。
杨昊天盯着她。
她眼底有层灰蒙蒙的影,像是熬了几天几夜没睡,可眼神却稳得吓人。
他接过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汤一入喉,五脏六腑像被棉花裹住,原本在体内乱窜的那股撕扯感,瞬间被压了下去。
但他也清楚,这不是治愈,是镇压——就像拿石头盖住井口,底下还在翻腾。
“你叫什么?”
他哑着嗓子问。
“柳如烟。”
她接过空碗,顺手把银线解了一根,“你叫杨昊天,对吧?
玉佩告诉我的。”
他瞳孔一缩。
她笑了笑:“别紧张。
那东西认主,但它也怕我。
刚才你昏迷时,它想吸我,结果被我的药汤反咬了一口,现在老实了。”
杨昊天低头看胸口,玉佩安静地贴着皮肤,表面那道残缺的“吞”字纹路,此刻黯淡无光。
“你是谁?”
他问。
柳如烟没答,转身去灶台边添柴。
那是个老式土灶,三口锅并排架着,中间那口正咕嘟咕嘟冒着泡,药气腾起,在屋顶凝成一片淡金色的雾。
“你体内的东西,叫噬灵诅咒。”
她背对着他说,“不是天生的,是被人种下的。
它会吞噬一切灵力,包括你的命。”
杨昊天冷笑:“所以你救我,是做善事?”
“我是做生意。”
她回头,眼里带笑,“你欠我一碗药钱,以后得还。”
“怎么还?”
“活着还。”
她走近,伸手搭上他手腕。
就在她指尖触到他皮肤的瞬间,杨昊天看见她掌心一闪而过的暗金色符文——那纹路,竟和他玉佩上的战纹有几分相似。
她猛地抽手,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滴在裙摆上,像一朵枯萎的梅。
“咳……没事。”
她抬手擦了擦,“这具身子,经不起你血脉的共鸣了。”
杨昊天盯着她:“你到底是谁?”
她没回答,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块青铜令牌,递给他。
“去青云学院,找一个叫白芷的人。”
她说,“告诉她,‘忘忧的账,迟早要还’。”
杨昊天接过令牌,入手微温,背面刻着一圈螺旋纹,细看像是沙漏的轮廓,沙粒在纹路里缓缓流动,却从不落地。
“为什么帮我?”
“不为什么。”
她靠在门框上,忽然笑了,“可能是因为,你这人,倒霉得挺有意思。
九死一生爬出葬神渊,结果倒在离官道三里地的荒草堆里,连只野狗都没啃你——你说,是不是命该如此?”
杨昊天没笑。
他把令牌攥紧,指节发白。
“药膳,能压多久?”
柳如烟看了他一眼:“三碗汤,保你三天不发狂。
七碗,能撑七天。
但再多,我也救不了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诅咒,不是病。”
她声音轻下来,“是命。
而命,没人能改。”
她转身走向后院,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杨昊天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被压制的饥渴正在缓慢复苏,像冬眠的蛇,随时会抬头咬人。
他低头看令牌,沙粒还在动。
忽然,他胸口一热。
玉佩震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头,看向厨房的方向。
灶台上,那口熬药的锅不知何时停了沸腾,药汤表面浮起一层金纹,竟和他梦中见过的《混沌昊天诀》残字一模一样。
金纹缓缓旋转,像是在传递什么。
他冲进厨房,锅己冷,药汤凝滞,金纹消失无踪。
只有灶底,一撮灰白色的细沙,正无声滑落,像时间在漏。
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沙。
触感温润,带着极淡的铁锈味。
和药香混在一起,竟让他脑中闪过一个画面——一座漂浮在虚空中的客栈,西面无墙,只有无数沙漏悬在半空,沙粒逆流而上。
他甩甩头,把这荒谬的念头压下去。
这时,柳如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别碰那沙。”
他回头。
她站在夕阳里,手里提着个竹篮,篮里是几味晒干的药草。
“那是‘时之沙’。”
她说,“我的命,换来的。”
杨昊天站起身:“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不做。”
她把篮子放在桌上,“只是给你一条路走。
你走不走,走到哪,都不是我能管的。”
她顿了顿,又说:“但记住,白芷能教你控制这具身体,可救不了你的心魔。
你若不想哪天醒来,发现自己吸干了身边所有人……就得学会忍。”
“忍?”
他冷笑,“我连活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忍?”
“那就别活。”
她首视他,“可你既然还撑着,就说明你想活。
想活,就得守规矩。”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你体内的噬灵之力,会越来越强。
今天能压住,明天可能就得用人命喂它。
你救不了所有人,但你可以——不碰他们。”
杨昊天沉默。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柳如烟。”
她回头。
“你刚才咳的血……为什么是金色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因为我的血,不是给人看的。”
她抬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
一道极细的金线浮现,缠上她手腕,像蛇,又像锁链。
“我欠的债,比你还多。”
她说,“所以,别问那么多。
去青云学院,活着回来。
到时候,我请你吃顿好的——记在你账上。”
她推门出去,脚步声渐远。
杨昊天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枚温热的令牌。
三天后,他走出忘忧客栈。
天刚亮,雾还没散。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木楼,门半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旧匾,字迹斑驳,依稀能辨出“忘忧”二字。
他转身,沿着小路往东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他忽然停下。
袖口里,那撮“时之沙”不知何时少了一半。
他摊开手,沙粒正从指缝间缓缓滑落,落地即化,不留痕迹。
他抬头看天。
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斜劈下来,照在令牌背面的沙漏纹上。
沙粒突然加速流动。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像是有人在说:“这一次,别死在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