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跑回家，凉鞋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像敲着催喜的鼓点。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程建国正坐在褪色的蓝布沙发上抽烟，烟蒂在满是裂纹的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
刘兰蹲在地上择韭菜，枯黄的叶子扔了一地。
"爸！
妈！
我考上了！
"程瑶把通知书递过去，声音里的雀跃像要蹦出来，"是省城的大专，学费我打听了，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程建国没接通知书，只抬眼瞥了她一下，那眼神冷得像腊月的井水。
他猛吸一口烟，烟圈慢悠悠地飘到程瑶脸上，呛得她缩了缩脖子。
"没钱。
"两个字从他齿缝里挤出来，砸在程瑶心上。
"可是......""可是什么？
"程建国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溅起来，"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迟早要嫁人，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给你弟攒点彩礼——哦对，你还没弟，那就给家里添点积蓄。
"程瑶愣住了，手里的通知书突然变得千斤重。
她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又看向母亲："妈，你跟爸说说，我能申请贷款，毕业就还......"刘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韭菜沫，声音轻飘飘的："别折腾了。
你爸这两年腰不好，零工都快打不动了，家里哪有闲钱给你还贷款？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隔壁家小美，初中毕业就去南方电子厂了，上个月还寄回五千块呢。
"程瑶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她想起那些在煤油灯下刷题的夜晚，想起藏在床板下的旧课本，想起每次模拟考后班主任那句"你肯定能考上"。
那些支撑着她熬过赵磊的拳头、父母的争吵的念想，此刻碎得像地上的韭菜叶。
"我不！
"她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提高音量，"我一定要去！
"程建国猛地站起来，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辣的疼从脸颊蔓延到耳朵，程瑶被打得趔趄了一下，手里的通知书飘落在地。
"反了你了！
"程建国的吼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家待着，反正这学你别想上！
"刘兰捡起草地上的通知书，叠了叠塞进抽屉："小瑶，听你爸的话吧，女孩子家，安稳点好。
"程瑶捂着脸，看着父亲转身摔门而去的背影，又看着母亲低头继续择韭菜的样子，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没再哭，也没再争辩，只是默默地走出了家门。
镇口的石桥还是老样子，只是桥栏上又多了几道裂缝。
程瑶坐在桥边，看着河水慢悠悠地流，流得她眼睛发涩。
远处传来小学校的放学铃，一群孩子追着跑过，其中一个女孩书包上挂着还珠格格的挂牌，晃得她眼睛疼。
她就这样在镇上晃了半个月。
去镇政府问过临时工，人家要高中毕业证；去饭馆问过服务员，老板娘嫌她太瘦干不了重活；去服装店问过导购，老板说她性子太闷不会说话。
首到那天路过"惠民超市"，看见门口贴着手写的招聘启事：招收银员一名，吃苦耐劳者优先。
程瑶犹豫了半天，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老板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姓周，说话嗓门很大："会用计算器不？
认识钱不？
"程瑶点点头。
"行，明天来上班，一个月八百，管午饭。
"周老板娘挥挥手，像是打发什么似的，"别出错就行，少了钱自己赔。
"程瑶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定了。
每天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站在收银台后扫码、收钱、找零。
超市里的白炽灯亮得晃眼，空气里总飘着酱油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第一个月发工资那天，程瑶攥着八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手心首冒汗。
回到家，程建国伸着手："钱呢？
"她从里面抽出三百递过去："这是给家里的。
"程建国皱起眉："就这么点？
""我一个月就挣八百，自己还得吃饭。
"程瑶把剩下的五百塞进裤兜，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刘兰在一旁说："小瑶，你这工资该全交家里，你爸还得给你攒嫁妆呢。
""我自己攒。
"程瑶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反锁了门。
她把五百块钱塞进床板下的小木盒里，那是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带个小锁。
锁好盒子的瞬间，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全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程瑶在超市干得越来越熟练，周老板娘对她还算满意，一年后给她涨到了一千二。
她省吃俭用，早饭啃个馒头，午饭在超市吃最便宜的盒饭，晚饭回家就着咸菜喝玉米粥。
每个月除了给家里三百，剩下的全存进那个小木盒。
程建国不是没闹过，骂她白眼狼，说养她这么大还不如养条狗。
刘兰也总在她耳边念叨，说女孩子家手里攥那么多钱没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程瑶从不顶嘴，只是任凭他们说，钱却一分也没多给过。
她有自己的打算。
周老板娘跟她聊过，说女孩子总要嫁人的，手里没钱腰杆就硬不起来。
"到了婆家，人家看你空着手来，难免会轻看你。
"老板娘擦着货架说，"自己攒点私房钱，心里踏实。
"程瑶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她想象着未来的小家，不用太大，干净就行；不用太富裕，安稳就好。
她要在那个家里，把床板下的贴画都贴在墙上，把攒下的钱存进银行，谁也别想再让她把钱交出去。
转眼三年过去。
程瑶的小木盒换了个更大的，藏在衣柜最底下的旧衣服里。
她偷偷去镇上的信用社办了张卡，每次攒到一万就存进去。
那天存完第六万块，她摸着口袋里的银行卡，站在信用社门口笑出了声。
阳光落在她脸上，暖洋洋的。
她想起三年前那个坐在石桥上哭的自己，突然觉得，那些难熬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回到超市，周老板娘凑过来："小瑶，昨天你妈来问我，说你是不是攒了不少钱。
"程瑶心里一紧："我没......""我没说。
"周老板娘打断她，压低声音，"这钱是你自己挣的，给谁不给谁，你自己说了算。
女孩子家，手里得有底气。
"程瑶点点头，眼眶有点热。
她看着收银台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觉得，那个藏在银行卡里的数字，不仅仅是钱，更是她对抗这个世界的勇气。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命运的恶意从来不会因为你攒够了勇气就停下脚步。
那些她小心翼翼守护的希望，很快就要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