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腐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噗嗤作响,混着昨夜的雨水,泥泞顺着裤脚往上爬,凉得刺骨。
所谓的临时营地藏在洼地深处,几顶灰扑扑的帆布帐篷歪歪扭扭地支着,帐篷杆是削尖的树干,有的己经弯了腰。
帐篷外的矮木桩上,晒着十几条染血的绷带,苍蝇黑压压地落了一层,被士兵走动的动静惊得飞起,又像片黑云似的落回去。
十几个士兵坐在石头上擦枪,动作慢吞吞的,大概是打了连夜的仗,眼皮都耷拉着。
看见被押解的林雪舟,他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眼神像打量刚落网的猎物,带着警惕和探究。
“报告连长!
抓到个形迹可疑的女人,还带着这东西!”
马铁山的嗓门像炸雷,劈开了营地的沉闷。
他站在洼地边缘,手里高高举着那卷星轨图,粗布袖口被树枝刮出的破口在风里晃。
洼地中央,一个左额带着月牙形枪疤的汉子正蹲在地上。
他面前铺着块褪色的油布,上面用红铅笔和石子画着简易地图,大概是在推演战术。
听见声音,他猛地回头,嘴里还骂着什么,“他娘的小鬼子……”,骂到一半卡住了。
林雪舟看清了他的脸——黝黑粗糙,像被风沙磨过的老树皮,下巴上的胡茬硬得像钢针。
他站起来时,比马铁山还高半个头,肩膀宽得像座山,灰布军装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结实的锁骨。
“老郑,这图……”马铁山跨过大石头,把星轨图递过去,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被称作老郑的汉子——豫***立旅三营七连连长郑铁柱,劈手就夺过了图。
他的指腹上全是硬邦邦的枪茧,蹭过牛皮纸时发出“沙沙”声。
目光扫过图面时,他的视线突然顿住,落在林雪舟腰间——那里别着支黑色钢笔,笔帽上的划痕和褪色的红星,像极了某个人的旧物。
郑铁柱的瞳孔猛地收缩,额角的枪疤因瞬间的紧绷而泛白,喉结在黝黑的脖颈上滚了滚。
但他很快移开目光,语气比刚才更冷:“这图是你画的?”
林雪舟的胳膊还被士兵攥着,铁钳似的力道嵌进肉里,生疼。
她咬着下唇,尝到点血腥味:“不是我画的,是我爷爷留的。
他叫林建军。”
“林建军?”
郑铁柱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石子,带着股没散尽的火药味。
他把图往油布上一铺,红铅笔圈的“白栗坪”正好和油布上的标记重合,“你爷爷怎么知道白栗坪?”
“他是独立旅的人。”
林雪舟的声音发紧,目光落在油布地图上——白栗坪的位置被红铅笔圈了个实心圆,边缘晕开的红痕像道凝固的血。
郑铁柱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对押着她的士兵说:“把她看好了。”
他转身对着油布地图蹲下去,后脑勺的头发纠结成一绺绺,沾着草屑和尘土,“马铁山,带两个人去南边警戒,注意日军骑兵动向。”
马铁山“是”了一声,给士兵使了个眼色。
林雪舟被往旁边的空帐篷拖时,回头看了眼郑铁柱——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像座随时会爆发的山,而他的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油布上的“白栗坪”,指节泛白。
第二节:死谏的代价“胡扯!”
郑铁柱的巴掌重重拍在油布地图上,“啪”的一声脆响,震得上面压着的石子蹦得老高,滚了一地。
红铅笔圈的“白栗坪”被拍得发皱,边缘卷了起来,像道被揉过的伤口。
他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林雪舟,眼里的火气像烧旺的柴火:“白栗坪三面是悬崖,只有一条窄路能进出,易守难攻!
日军要围我们,放着开阔地不用,偏往那死胡同里引?
你当老子打了十年仗是白混的?”
林雪舟被他吼得耳膜嗡嗡作响,却突然挣开押着她的士兵,踉跄着冲到油布前,指尖重重戳在东边鹰嘴崖的位置:“日军就是要利用你们觉得‘易守难攻’的想法!”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根据《豫西会战日志》,日军第三十七师团的九二式步兵炮,就藏在鹰嘴崖反斜面!
炮口对着白栗坪的窄路,你们一进去,他们就会封死退路,用炮轰悬崖——到时候就是活靶子!”
营地里静得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擦枪的士兵停了手,警戒的哨兵忘了迈步,连郑铁柱都眯起了眼,盯着她的动作。
“你怎么知道日志内容?”
郑铁柱的声音沉得像块冻住的铁,“那是军部机密档案!”
“我爷爷的遗物里有手抄本。”
林雪舟没退缩,从怀里掏出星轨图展开,指着磁石排列的纹路,“这图上的磁石密度,正好对应炮位坐标。
东经112度51分,北纬34度20分,不信可以派侦察兵去查!”
郑铁柱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刚要开口,就见侦察兵小王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军帽歪在一边:“连长!
鹰嘴崖反斜面真有重炮!
我们在望远镜里看见三门口径不小的炮,炮口全对着白栗坪方向!”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
马铁山下意识看向林雪舟,眼神里的怀疑少了大半;几个刚才还对她怒目而视的士兵,悄悄放下了手里的枪。
郑铁柱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青得像块冻住的铁。
他盯着油布上的白栗坪,又看向林雪舟,突然问:“你爷爷……林建军,当年在哪个连?”
林雪舟的心猛地一跳:“三营七连。”
郑铁柱的瞳孔骤缩,额角的枪疤突然涨红。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远处的枪声打断——“砰砰!
砰砰砰!”
“报告!
南边发现日军中队,离着还有两里地!”
哨兵的吼声从营地边缘传来。
郑铁柱猛地回头,抓起步枪:“马铁山,带一排去左翼牵制!
二排跟我走,去右翼设伏!”
他看向林雪舟,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你跟紧我,别乱跑!”
第三节:赌命的预判林雪舟被郑铁柱拽着往右翼阵地跑时,风里的枪声越来越密。
她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却能感觉到他的力道里少了之前的敌意,更像在护着什么。
“日军的佯攻在南边,主力肯定在北边!”
林雪舟突然停住,指着星轨图上的磁石,“你看这石头的阴影,拼出的是‘北’字!
他们想让你们分兵救南边,趁机从北边偷袭白栗坪!”
郑铁柱回头看了眼南边的烟尘,又看向北边的密林,咬了咬牙:“信你最后一次!”
他对身边的士兵喊,“去通知马铁山,只留一个班守左翼,主力立刻回防北边!”
士兵刚跑出去,北边的密林里就传来“哒哒哒”的机枪声,子弹打在树干上,溅起的木屑像冰雹似的飞。
“果然来了!”
郑铁柱低骂一声,拽着林雪舟往块巨石后躲。
日军的进攻比预想的更猛,黄军装的身影像潮水般从林子里涌出来,步枪的枪声、掷弹筒的爆炸声混在一起,震得地面发颤。
林雪舟蹲在石头后,看着郑铁柱趴在雪地上射击,军大衣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单衣——那补丁的针法,和爷爷旧军装的补丁一模一样。
激战中,星轨图突然从郑铁柱怀里滑出来,被流弹的气浪掀得飞起。
林雪舟扑过去抓,却被一颗子弹擦过手臂,“嘶”的一声,血瞬间涌了出来。
她顾不上疼,死死按住飘落的图,却听见“哗啦”一声,图轴被碎石划破,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裂开的纸页间,露出几行褪色的红钢笔字,是爷爷的笔迹:“六月十九,白栗坪合围。
星轨为引,可破局。
——老郑是内鬼?”
最后五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林雪舟的眼睛里。
她猛地抬头,看向正在指挥反击的郑铁柱。
他正吼着让士兵往东边扔手榴弹,声音粗哑却有力,额角的枪疤在火光里泛着红。
这个刚才还被她用日志说服的人,这个对爷爷名字有异样反应的人,会是内鬼?
“小心!”
郑铁柱突然扑过来,将她按在身下。
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火光炸开的瞬间,林雪舟看见他后背的军装被弹片划破,血珠渗出来,像朵绽开的红牡丹。
“你……”她想说什么,却被郑铁柱捂住了嘴。
他的手心带着硝烟味,还有种熟悉的、和爷爷钢笔墨水一样的涩味。
“别说话。”
郑铁柱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这图上的字,别信。”
风卷着硝烟掠过巨石,日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林雪舟攥着撕裂的星轨图,指尖在“老郑是内鬼”那行字上发抖——信,还是不信?
这个救了她一命的人,这个可能和爷爷有关的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郑铁柱突然松开手,抓起步枪冲了出去,背影在硝烟里忽隐忽现。
林雪舟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图上的字,突然发现“内鬼”的“鬼”字,最后一笔有点歪,像被人刻意改过。
是爷爷写错了?
还是有人后来改的?
北边的枪声更密了,郑铁柱的吼声混在其中,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林雪舟把撕裂的星轨图塞进怀里,捂着流血的手臂,突然明白了——这场赌命的预判,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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