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的夜风如同深处爬出来的水蛇,湿滑,冰凉,一寸一寸地缠上人的皮肤。
沿街的红纸灯笼在雾气中晃着,烛火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舔着,忽明忽暗,
着实令人害怕。高一拎着外婆让他送到后院去的饭盒,另一只手则***裤兜里,
沿着青石路慢慢走着。他知道,今天是七月十二,按照本地风俗,从今天开始到七月十五,
是鬼门关打开的时间,而在这几天,家家户户不能使用电灯,只能用油灯。
雾气浓的连对面的人影都看不清楚,只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嘈杂声:有人在屋檐下烧纸钱,
火光把人脸映的红彤彤的;有人在门框上挂艾草,
嘴里不断念叨着听不懂的咒语;偶尔还有狗低吠几声,见到有人路过,又立刻噤声。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味,纸钱味,还混着一个独特的腥甜——那是江水独特的气味。
“你可记得啊,今晚莫去河湾。”下午外婆收拾屋子时,背对着他说了这么一句。
外婆她声音不是很大,却带着那种不容反驳的腔调,
就像平时爱说的“你要好好听话”那么自然。高一嘴上答应着“嗯”,心里却有些发痒。
外婆老说水里面不干净,可到底啥不干净,从来没有细说过。高一想了想,
七月半一年才一次,不如亲眼去看看,也算验证一下传说。晚饭后,
高一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玩手机。微信群里,阿康发来几张河湾的照片——雾色之下,
江面上飘着密密麻麻的河灯,灯光像是被黑水吞没,又被一点点吐出来。
阿康又发来一个视频,视频中有一只木船,孤零零地停在灯群外,船身漆黑,
像是从别的时间飘来的。阿康还配了一句话:“看见没?那只船,不是今晚的灯。
”高一盯着那只船看了好一会儿,心头“咚”了一下。那船晃动的不符合物理定律,
更像是无规则的摇。船头挂着个铜铃,虽然视频比较模糊,但是还是能够看见铃舌露在外头,
像正要晃动。阿康紧接着发来语音:“高一,你不是说你胆子大么?敢不敢去看看?有人说,
河湾的水鬼会用铜铃找替死鬼哦!”“你莫要吓我!”高一回了一句,
可眼睛始终盯着那个视频。从小到大,他对这种“老人信的”说法总是半信半疑。
可越是这种半信半疑的事情,他越想去试一试。等外婆坐在算盘前开始拨珠子算账,
高一轻手轻脚地绕到后门。院墙外就是一条窄巷,铺着湿滑的小青石,
走上去有时还会发生“吱呀”声音,有些渗人。雾在巷口堆成了一堵墙,
月光被糊的像是脏了的玻璃。走出几步,脚下的石板就湿透了,
鞋底摩擦出轻微的“吱呀”声。越往河边走,空气里的湿意更浓,雾也更加浓稠。
江面上传来细细的水拍声,像有人用手轻轻拨动水面。忽然,铜铃——叮——轻轻响了一声。
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荡,又远得像从河心传来,带着潮水的回音。待雾稍微散开,
高一看见了——那只木船,静静的停在雾里。船体陈旧,木板发霉,像是长年泡水的棺木。
船上没有点灯,只有船头的铜铃偶尔随风轻轻晃动。更诡的是,船似乎在慢慢靠近,
但是水面却看不到一丝涟漪。高一眯着眼,想看清楚船上到底有没有人。
雾气忽然又浓了一层,一道细长的影子在船尾一闪而过。那一刻,高一背后有些发凉,
像是有人端了一盆冰水从头倒下,从头凉到脚。寒意顺着脊椎快速占领全身,他的指尖发青,
呼出来的气跟雾气一样,都是白的——第一个征兆:体温骤降。高一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灯笼幽暗光在雾里摇晃,像有人在远处拼命摆手示意他离开。他快速转身往回跑,
青石路在脚上湿的发亮,耳边全是自己呼吸急促的声音。路过转角处,
听到了声低沉的犬吠——那是邻居家养的黑子,全身黑色。平时见人就摇起尾巴的黑子,
此时咧着牙,全身毛竖立,边退边盯着高一身后。高一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回头,
快步跑到了家门口。推门进去时,外婆正往灶里添柴,火光映在她的脸上,阴晴不定。
外婆抬头看了高一一眼,眉头紧皱,什么也没问,只是把火烧的更旺了。
屋子里逐渐暖和了起来,外婆招呼高一过来,高一过来时身上还带着几分寒气,
外婆摸了摸高一的手,依旧冰凉,忽然开口:“你去哪里逛了?”“没……没去哪儿,
就在河边耍了哈。”语音未落,外婆的手顿了下,柴火一下子“噼里啪啦”炸出了火星。
她抬起眼,眼里透着一点阴色:“河口哪里有啥子好看的?今天又是这种日子。
”高一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心虚。外婆又盯了高一几秒,叹了口气,
低声说:“你啊,莫不听老人言。七月半,河里的水不是人的水。”夜里,
风吹的屋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可他们家从来没有挂过风铃。高一半夜里,
半梦半醒地翻了一个身,耳边传来另一种声音——铜***,比河边听到的更近,更清晰。
叮——叮——每一下都隔得很准,像是半夜里谁故意摇给他听。高一猛地睁开眼,
屋里只有一些微弱的光,趁着这些光,可以看到墙角的衣架影子立着。
可那个影子慢慢变得细长,高的快要顶到房梁,轮廓更像是一个人,正俯身盯着他。
高一心头一紧,轻轻揉了揉眼,又用力眨了几下眼,再看时,影子已经消失。
借着微弱的光亮,不知何时在门口薄薄的灰尘上,多了一双湿漉漉的脚印——细长,瘦削,
五个脚趾分明。高一盯着那些脚印,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大石。窗外的风把窗户吹的啪啪响,
他都不敢去关上,任由其啪啪作响。拿着枕头闷着头,
高一心里有个强烈的预感——这只是一个开始。那天傍晚,天空压得很低,
像是一口陈年老黑锅底,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乌云翻滚着聚在屋顶上空,
带着浓厚的闷气,逼得人连呼吸都沉了半分。高一下课时,操场边的槐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树叶翻过来露出灰白色的背面。风里夹杂着潮腥味,像是河水提前上了岸。
高一急忙的收拾好书包往家赶,怕雨来的太急。刚转进自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
雨点就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雨水溅在青石路上,泛起了一层湿亮的反光。
外婆家的老屋修得高,要进院子先上一段青石台阶——这十三级台阶,
从他记事起就没有变过;他就算给外婆说十三不吉利,说的倒是有理有据,
但是外婆却毫不在意。青石台阶边长着小草和苔藓,踩上去一不注意就会滑倒。
高一小时候摔过几次,看到高一摔倒外婆常常安慰道:“乖外孙莫哭,我等下拿锄头铲了。
”高一抬起手臂拿着书包挡着雨,
顺口在心里面念了起来——一、二、三……十二、十三、十四。什么,十四?
那第十四级台阶像是凭空长出来的,颜色比其他的要深一些,像是泼上了一层墨水,
湿的发亮。雨水顺着它的边缘流淌下来,流进了两侧的青苔缝里,发出轻轻地嘶声。
更怪的是,这块台阶比别的台阶要窄半寸,踩上去微微塌陷,像是踩在了泡胀的木板上。
高一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冰凉,像是从井水里面捞出来的石头一样。
指尖划过台阶的表皮时,高一觉得那不是普通的小青石,仿佛地下还有一层更细密的纹路,
像水波凝固成的暗纹。“你在雨里头搞啥子喃?不怕淋瓜说,快进屋!
”外婆的声音从上面传来。高一抬着头,见外婆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院门口,
神色比平时更加严肃。高一犹豫了下,故意跨过地十四台阶,脚尖没有沾到它的边。
进屋之后,屋里的灶烧着火的,整个屋子都是暖和的,空气中带着木烟味跟糯米的香味。
外婆把油纸伞放在了屋檐下,进屋后,坐在了小竹椅上剥豌豆,豆荚被指甲尖拨开时,
发出“噼嗒”一声脆响。“外婆,我们屋门口,是不是修过台阶?”高一话里带着疑问,
外婆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抬眼看他:“那修过哦,这台阶从你妈还在的时候就没动过。
”说完,外婆继续剥豌豆,可眉头一直紧皱。忽然,外婆又抬着头:“你快去做作业,
做完了准备吃饭。”晚饭时,外婆突然放下筷子,
抬头一脸严肃对着高一说:“以后天黑就莫要回来的太迟;还有,台阶的数量,
不是你想数就能数清楚的。”高一愣了愣神,没敢问下去。外婆眼里的那股神色,
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那夜,雨停了,但是空气湿润程度可以挤出水来。
屋外的竹林偶尔随风拨动,叶尖滴下来的水珠,砸在了院子里面的水缸里,
发出低沉的“咚咚”声。高一躺在床上,门口的灰尘早上上学时就打扫了,
也没有其他的什么留下。正准备翻个身睡下,
忽然听见——踏……踏……踏……那是踩着青石台阶的声音,一步一步,从院子外传来。
高一屏住呼吸,细数着节奏——一、二、三……十、十一、十二、十三……停了。
高一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一踏。那一下,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却像是一块石子落进了他的心里,溅起冰凉的水花。高一清晰的记得,
这最后一步就是十四步,不多不少,接着,木门发出轻轻的“吱吱吱”声,
门被推开了一个细缝。冷风顺着细缝吹了起来,吹的房间沙沙作响。微弱的灯光下,
高一看见那条缝外——有两只湿漉漉的脚,脚趾细长,皮肤苍白,脚趾缝里流着水。那模样,
和前一晚出现在他门口的脚印一模一样。高一猛地缩回被子,整个人像蜷缩进了一个壳里面,
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脚步声踩进屋,木地板发出轻轻的“吱嘎”声,
缓慢而坚定的向着床边走来。高一明显能够感觉一阵寒意来袭,到了床边的位置忽然停下。
被子外的空气凉的刺骨,像是有人弯下腰,脸离高一只有一拳的距离,正在静静地盯着他。
鼻尖传来蛋蛋的河泥味,还带着一丝腐叶的甜腻。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凉意才一点点散去。
高一再次睁眼时,屋内空无一人,门却关的严严实实。可透过窗户,高一仍能看见院门外,
那第十四级台阶在月光下湿的发亮,像刚刚有人从水里走上来。第二天早上,
高一在学校碰到了阿康。阿康看他脸色苍白,笑着说:“咋了哦,你也见到台阶鬼了嗦?
”“啥子台阶鬼?”“你个瓜娃子不晓得说?
我们这儿有个讲法——老屋的台阶要是多出一级,那是有人要来接你下水。
你要是踩到那一级,就会有人跟到你屋头来。”阿康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
一旦台阶多了,它就不会自动消失。”高一没说话,可放学回家时,他特意绕开院门,
从另一边的草地爬上去。可不管怎么走,
高一总会踩到那第十四级台阶——它就像硬生生***了现实里,无论你怎么躲都是躲不开的。
那天夜里,高一梦到一级台阶飘在黑水上,顶端站着一个提着绿光盆灯的影子。
影子的背对着他,却慢慢转过脸,皮肤像水里泡烂的纸,眼睛空空的,往外冒出黑水。
而在影子脚下, 第十四级台阶湿的发亮,正向他延伸……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
高一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外婆穿着洗的发白的蓝布褂,站在院门口,
一直朝台阶方向眯眼看。“外婆,你在看啥子喃?
”“昨晚上……听到河那边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喊得喊熟。”她的声音低的像在自言自语,
眼神却一直定在台阶尽头。那条台阶仍是湿漉漉的,
第十四级台阶像一块吸满了水的黑色海绵,黑的发亮。高一心里咯噔一下——从院子到河边,
中间隔着一片竹林跟田埂,按理说,不可能听得见对岸的声音。可外婆却说的那么笃定,
像是那声音就在门外。中午,高一在堂屋帮外婆搬柴,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水腥味,
还夹杂着腐叶和湿泥的气息。转身时,高一愣住了——堂屋靠东墙的位置,多出了一扇门。
那一扇门陈旧的木门,门板灰白,仿佛长年泡在水里,木纹都被冲的模糊。门缝极窄,
却不断地渗出细细的水珠,沿着地面蜿蜒成一条细水线,一直延伸到门槛外。
“外婆……我们家……一直有这扇门吗?”外婆抬头望了一眼,手里的活立刻停住,
脸色像是被抽干了血一样苍白:“一娃,莫去动那门,听到没?”“为啥子哦?
”“那不是咱屋的门,是人家水里的门。”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像是在说一件绝对不能碰的事。当天夜里,高一梦见自己站在堂屋里,突然,
那扇木门“吱呀”地被推开了,门外不是院子,而是一条长长的木栈道,
灯影在湿滑的木板上晃动。栈道尽头,是一片黑的发亮的水面。水面上飘着无数盏绿光盆灯,
像是鬼火一般,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那第十四级台阶此刻出现在栈道的尽头。台阶上,
站着那个细长的影子,脚尖朝着他,头却一点点转过来——皮肤像水里泡烂的纸,
眼睛空空的,往外冒出黑水。那人抬起手,指向他身后,声音像从河底涌上来,
又被水压得低沉:“跟我走嘛——一娃子,水里头凉快的板。”半夜,
现实中的屋子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不是院门,而是——那扇新出现的木门。
每一声敲击都带着水滴落下的节奏,仿佛门外正淌着一条河。外婆像被惊醒,猛然地起身,
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小包糯米,手抖得很是厉害:“一娃,莫出声,他们来了找错人就会走。
”可高一心里清楚,门外不是找错人——那是在点名找他。因为敲到第三下时,
那声音忽然变成了铜铃的响动——和他第一晚在河湾听到的,一模一样。外婆闭上眼,
低声用四川方言念:“门外的客,莫认亲,水边的声,莫应人。”她说完,
把糯米朝门缝撒去。奇怪的是,撒出去的糯米全都悬在半空,就像被一层无形的水托住,
轻轻漂浮,然后慢慢沉下去,像掉进了看不见的河里。下一刻,门外安静了,可高一觉得,
那股河水的气息并没有散——它还弥留在屋子里,悄悄渗进了他的呼吸里。从那晚开始,
三个恐怖的征兆叠在了一起:第十四级台阶,每天都湿漉漉地等在门口;堂屋的水门,
日夜渗水;半夜的铜***,时不时从远到近,像在催他下去。外婆越来越沉默,
像在等一个不可避免的日子——那个日子,就是中元节的正日子。七月十三的早晨,
天色灰白得像被蒙上了一层细沙,光线里没有一丝暖意。本该热闹的集镇,今天却静的出奇。
平日里热闹的早点铺早早关了门,门框上忒这新黄符,墨迹还带着未干的香灰味,
边角微微翘起。铁匠铺的门板上横插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铁锤,像一道锁。
街上看不到小孩的影子,连平时喜欢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也把门关得死死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夹着柴火的烟气——这是镇上人在避什么东西。
外婆一早就叮嘱:“今天阴气开始重了,这几天鬼门大开,你走出去,万一跟着回来一两个,
那就难摆脱了。”高一坐在堂屋,
心里却像有着无数只小虫在爬——这几天压在他脑子里的水声、台阶、铜铃,
全都像在等一个信号,而今天,就是那个信号。下午三点,天空忽然暗了下来,
像是提前入夜。屋后的竹林传来“哗……哗……哗”的水拍声——不是风吹叶子的沙沙声,
而是水一下一下地排在岸边的声音,节奏诡异而均匀。高一走到窗边,打开半边窗户,
看到岷江的水面上飘着一盏盏绿幽幽的河灯,顺流而下,连成一条绿色的光带。奇怪的是,
这些河灯并不是随着水流远去,而是一个个贴着岸边漂,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高一的目光被院门外的台阶吸引——第十四级下面的水面,慢慢地冒出一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