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修闭着眼，靠在冰冷的船舱壁上。
这里是“巨岩号”货船的领航员休息室，狭窄得仅能容下一张固定椅和一个小小的控制台。
空气里弥漫着循环系统无法彻底过滤的机油味和金属锈蚀的酸味，这是廉价星舰的“体香”。
“准备跃迁，倒计时三十秒。”
舰长沉闷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器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
这是一次再常规不过的短途航行，从七号矿星“铁砧”到三号空间站“枢纽”，全程只需要一次持续七分钟的亚空间跃迁。
对于任何一个合格的领航者来说这都像是呼吸一样简单。
但对于凌修，每一次跃迁都是一次折磨。
“二十秒。”
他缓缓睁开眼，面前的全息屏幕上，一条柔和的蓝色光带贯穿了模拟的星图。
这是领航者公会发布的“标准航道”，被数亿次的航行证明是绝对安全的。
理论上，他只需要启动自动导航程序，然后在这里***七分钟。
“十九八……”凌修的指尖有些发冷，他没有启动自动程序，而是将双手放在了手动控制台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
“三二一……跃迁！”
窗外的星海瞬间被拉扯扭曲化作亿万道流光，最终汇聚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粘稠如墨的黑暗。
他们进入了“幽海”。
这里没有光，没有物质，没有常规的物理法则。
只有混乱的能量流和无处不在的……低语。
在其他领航者耳中，那或许只是可以被精神力屏障过滤掉的背景噪音。
但在凌修的感知里，那声音清晰得令人发指。
破碎的呢喃、无意义的嘶吼、遥远的哭泣，以及……无数船只在最后时刻发出的绝望警报，像是永不消散的怨灵，在这片非现实的维度里永恒回响。
“疯子。”
凌修想起了三年前，审查官看着他的医疗报告时，轻蔑地吐出的词。
“感知污染，A级。
你的精神图景己经和幽海产生了不可逆的同调，你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
那一天，他从云端跌入泥潭。
天才领航者的光环被无情剥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子的烙印。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那些杂乱的“噪音”屏蔽在外。
他的意识像一根探针，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蓝色的安全航道延伸。
这是他的工作，即便只是在最低级的货船上，他也必须确保航行的稳定。
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贯穿了他的太阳穴。
凌修的身体猛地一僵。
不对劲。
在无数嘈杂的背景音中，一个异常清晰的片段强行挤入了他的脑海。
那不是呓语，也不是哀嚎。
而是一段……影像。
一艘庞大到超乎想象的舰船，它的舰体并非金属，而是一种宛如白玉般的晶体结构，流淌着黄金色的光辉。
舰首雕刻着一棵枝繁叶茂的世界树徽记，古老而庄严。
无数更小型的护卫舰如蜂群般拱卫着它，组成一支无坚不摧的舰队。
“奥德赛……号……”一个模糊的词汇在他脑中成形。
黄金舰队！
凌修的心脏骤然紧缩。
这是联邦历史上最大的悬案之一。
三百年前，由传奇领航者率领的“黄金舰队”，满载着当时最顶尖的科技和人才，前往未知星域进行深空探索，却在一次集体跃迁后，连同整个舰队，彻底消失在了幽海之中。
领航者公会动用了全部力量，搜寻了数十年，最终宣布，黄金舰队己彻底迷失，被幽海吞噬，连残骸都不可能留下。
可现在，他“看”到了。
那支舰队就在一片瑰丽的由紫色能量构成的星云状区域中静静地悬浮着。
它们看起来完好无损，仿佛只是睡着了。
这幻觉……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驾驶飞船，还是灵魂己经飘入了那片三百年前的幽海。
“警告！
航道偏离！
警告！”
刺耳的警报声将凌修从那震撼的幻象中惊醒。
他猛地回神，发现“巨岩号”的航行光标己经偏离了蓝色安全区，正朝着一片代表着“高危能量湍流”的红***域滑去。
他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刚才他因为分神，精神力引导出现了偏差。
对于普通货船，这种程度的偏离足以让飞船在湍流中解体。
凌修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在控制台上一阵急促地操作。
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强行拨动着船头的方向，对抗着幽海中传来的巨大拉扯力。
飞船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船舱内的灯光疯狂闪烁。
“领航室！
怎么回事？
回答我！”
舰长的怒吼在通讯器里炸响。
凌修咬紧牙关，没有时间回答。
他的额头青筋暴起，视野开始阵阵发黑。
这是精神力过度透支的征兆。
终于，在船体崩解的边缘，他硬生生地将“巨岩号”拖回了安全的蓝色航道。
全息屏幕上的红色警报消失了。
凌修脱力地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辣地疼。
七分钟的航行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当窗外的黑暗褪去重新被璀璨的星空取代时他知道他们出来了。
飞船平稳地驶向不远处那个巨大的环形空间站。
休息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满脸横肉的舰长冲了，进来指着凌修的鼻子就骂：“***的差点害死我们！
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凌修疲惫地抬起头，嘴唇有些干裂：“航道里有……异常的能量波动，我刚才在修正。”
“异常？
我怎么没在报告里看到？”
舰长调出航行记录，看到那惊心动魄的偏离曲线，脸色更加难看“别他妈的找借口了！
整个航运公司谁不知道你是个被学院赶出来的疯子！
要不是看你便宜，狗都不会用你！”
凌修沉默着，没有辩解。
他该怎么解释？
说他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黄金舰队？
他们只会把他绑起来送进精神病院。
“你被解雇了！”
舰长毫不留情地说道，“到了‘枢纽’空间站，立刻拿着你那点可怜的薪水滚蛋！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说完，他“砰”地一声摔上门，走了。
凌修缓缓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被解雇的愤怒和羞辱，远不及脑海中那支黄金舰队带来的震撼。
那不是幻觉。
三年来他所感知到的所有“幻影”，都是破碎的混乱的转瞬即逝的。
唯有这一次如此的清晰稳定宏大。
“奥德赛号……”他低声呢喃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控制台上划过。
他知道，自己窥见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银河系的秘密。
但这个秘密，对于一个身无分文、被当成疯子的放逐者来说不是机遇，而是足以将他碾成粉末的诅咒。
飞船缓缓驶入“枢纽”空间站的泊位巨大的机械臂将它固定。
凌修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制服，拿上自己唯一的行李——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块数据板的背包。
他走下飞船，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在广播中回荡。
“欢迎来到‘枢纽’三号空间站。”
看着人来人往、灯火辉煌的空港大厅，凌修感到一阵茫然。
他又一次无家可归了。
而那个关于黄金舰队的秘密，像一粒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