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上蒙着层灰,隐约映出她手里攥着的那张牛皮纸——是剧团老班主临终前塞给她的,用毛笔写的字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洇成深褐色:欢迎加入青山越剧团,为确保演出顺利,请遵守以下规则:1. 旦角戏服必须挂在东边衣架,若发现戏服自行更换位置,立即用红线缠绕衣架三圈。
2. 丑角的脸谱绝不能在午夜后绘制,若看到化妆台上有现成的脸谱,立即用黑布盖住。
3. 后台西北角的木箱里装着"禁戏"的剧本,箱锁必须是黄铜材质,若换成铁锁,当日不可排演《霸王别姬》。
4. 听到戏台传来无人演唱的《游园惊梦》选段时,切勿靠近幕布,尤其当唱腔里混着笑声时。
5. 给道具刀上红漆必须用隔夜的井水,若误用自来水,需在刀鞘里塞三枚铜钱。
6. 若发现戏服上的盘扣自行脱落,千万不要捡,更不能用针线缝回去。
7. 每月十五的子时,后台会出现穿戏服的"观众",此时要假装看不见,首到鸡叫三声。
8. 遵守以上规则,你的戏会被台下真正的"看客"喜欢。
沈砚之的指尖在"禁戏"两个字上蹭了蹭。
她是戏曲学院的学生,三天前接到通知,说青山越剧团的老班主临终前指定她来接任,还说有份"能让戏活过来"的剧本要交给她。
剧团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青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排练厅的窗棂上还挂着褪色的红灯笼,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影子,像有人在里面摆手。
"姑娘,来啦?
"穿深蓝色对襟褂子的老张头从道具堆里探出头,手里拿着件绣着缠枝莲的水袖。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红漆,笑起来时露出颗金牙:"班主说的就是你吧?
这箱子的钥匙给你。
"黄铜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巧的戏台模型,沈砚之接过来时,注意到老张头身后的木箱——锁是黄铜的,可箱子缝里隐约透出点红,像有血从里面渗出来。
"这是..."她刚想问,就见老张头突然捂住嘴,指了指东边的衣架。
那件水绿色的旦角戏服正轻轻晃着,衣架明明是固定在墙上的,却像被人扶着似的转了半圈。
沈砚之想起规则第一条,慌忙去翻针线篮里的红线,手指却被针扎了下,血珠滴在红线上,瞬间晕开成朵小小的梅花。
排练厅的木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呀"声。
沈砚之把红线在衣架上缠到第三圈时,戏服的水袖突然垂了下来,像只人手搭在她的手腕上。
她猛地缩回手,撞翻了旁边的化妆台——台上的胭脂盒摔在地上,红粉撒了一地,竟慢慢聚成个模糊的人脸形状。
"沈姑娘别怕。
"老张头端着杯茶走进来,茶杯沿上结着层茶垢,"这戏服有灵性,知道新主人来了。
"沈砚之盯着那摊红粉,见它渐渐散开,才松了口气:"班主说的剧本在哪?
""在西北角的箱子里。
"老张头往嘴里灌了口茶,"不过得等寅时才能开,这是规矩。
"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卡在11点59分,"先跟我看看道具吧,昨儿发现那把青龙偃月刀有点不对劲。
"道具室里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刀枪剑戟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老张头从架子上取下那把道具刀,刀鞘上的红漆果然掉了块,露出里面的木头底色:"你看,红漆掉了,得补。
"沈砚之想起规则第五条:"要用隔夜的井水?
"老张头的手顿了顿,金牙在阴影里闪了下:"姑娘知道的不少嘛。
"他突然压低声音,"补漆的时候要是听到有人跟你搭话,千万别回头,那是它们在看你。
"正说着,戏台方向突然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
是《游园惊梦》里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调子唱得极准,可沈砚之记得,整个剧团除了她和老张头,再没别人了。
"别听。
"老张头突然把刀往地上顿了顿,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惊得唱腔顿了半拍,"是戏自己在唱。
"沈砚之捂住耳朵,却听那唱腔里渐渐混进笑声,不是女子的笑,是种尖细的、像用指甲刮过玻璃的笑声。
她忍不住往幕布那边瞥了眼,隐约看到个穿水袖戏服的影子,正隔着布缝往外看——那影子没有脚,离地半寸飘着。
"别看!
"老张头拽着她往后台走,"再看就被它们盯上了!
"回到后台时,沈砚之发现东边衣架上的戏服又转了方向,这次正对着西北角的木箱。
红线在衣架上缠得好好的,却不知何时断了根,线头落在地上,像条细小的蛇。
寅时的梆子声从巷口传来时,沈砚之正用井水调红漆。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道具刀上,红漆涂上去的瞬间,竟冒出丝丝白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
"该开箱子了。
"老张头捧着个黄铜香炉走进来,里面插着三炷香,烟却不是往上飘,而是贴着地面蜿蜒,"记着,开箱子前得先敲三下。
"沈砚之握着钥匙走到木箱前。
箱子是黑檀木的,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仔细看竟都是脸谱的形状,笑的、哭的、怒的,挤在一块儿盯着人看。
她按老张头说的,用指关节敲了三下箱盖——"笃、笃、笃",声音闷得像敲在人胸口上。
钥匙***锁孔时,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不是锁开的声音,是从箱子里面发出来的。
沈砚之的手僵在半空,就见老张头往香炉里撒了把糯米,香灰突然首首地落下来,在地上堆成个小小的坟包形状。
"开吧,没事。
"老张头的声音有点抖。
铜锁"啪"地弹开,沈砚之掀开箱盖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霉味和脂粉气的气息涌了出来。
箱子里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放着本线装剧本,封面上写着《还魂记》三个字,是用毛笔写的,墨迹发亮,像刚写上去的。
"这就是禁戏?
"她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书页,突然看到绒布角落里有个东西在动。
是枚玉色的盘扣,圆润润的,上面刻着朵小小的兰花。
沈砚之认得,是那件水绿色旦角戏服上的——她早上检查时还好好的,怎么会掉在箱子里?
规则第六条:若发现戏服上的盘扣自行脱落,千万不要捡,更不能用针线缝回去。
她猛地缩回手,盘扣却"骨碌"滚到她脚边,停在鞋尖前。
月光照在上面,玉色里隐隐透出点红,像有人把血渗进去了。
"别碰!
"老张头突然用脚把盘扣踢到墙角,"这东西邪性得很,去年有个小徒弟捡了枚,后来上台时,水袖突然缠脖子上,差点没喘过气来。
"沈砚之盯着墙角的盘扣,见它安安静静地躺着,才松了口气。
她拿起那本《还魂记》,刚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上面的字迹和她外婆的笔迹一模一样。
外婆年轻时也是唱越剧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只留下个绣着兰花的荷包。
沈砚之摸着书页上的字,突然想起外婆临终前说的话:"戏唱到极致,魂就能附在上面,你要是看到会动的戏服,别害怕,那是我来听你唱戏了。
""这剧本..."她抬头想问老张头,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老张头不知何时不见了,只有那炷香还在幽幽地烧着,烟在地上绕出个"回"字。
化妆台上的烛火突然跳了下。
沈砚之把《还魂记》塞进怀里时,看到镜子里多了个人影——穿水绿色戏服,梳着旦角的头面,正对着镜子描眉。
可镜子外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影子转过头来,脸上没画脸谱,却是片空白,只有眼睛的位置黑洞洞的,正盯着沈砚之怀里的剧本。
沈砚之想起规则第二条,慌忙去翻柜子找黑布,却在抽屉里摸到个冰凉的东西——是张现成的脸谱,丑角的,嘴角咧到耳根,用朱砂画的舌头伸得老长。
她刚要抓黑布盖住,脸谱突然动了动,舌头像是往回收了收。
沈砚之吓得手一抖,黑布掉在地上,脸谱趁机从抽屉里飘出来,贴到了镜子上——镜子里那个穿戏服的影子,突然戴上了这张丑角脸谱,对着沈砚之咯咯地笑。
巷口的梆子敲了十二下,午夜了。
沈砚之退到墙角,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
她想起规则第七条,每月十五的子时会有"观众",可今天不是十五啊。
正想着,就见后台的门"吱呀"开了道缝,外面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排细碎的影子,像有人踮着脚站在门外。
"谁?
"她壮着胆子问了句,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门外没人应,倒是镜子里的影子突然开口了,声音尖细得像捏着嗓子:"新本子...给我看看..."沈砚之死死抱住怀里的剧本,就见那影子从镜子里伸出手来——是双戴着银镯子的手,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红漆,和她补道具刀时用的红漆一模一样。
"不给..."沈砚之的牙齿打着颤,"这是我的。
"影子的手停在半空,突然开始往下掉盘扣,一颗、两颗、三颗...都是玉色的,刻着兰花,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到沈砚之脚边。
她想起老张头说的话,拼命往后缩,却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块黑布,刚才掉在地上的那块。
她猛地抓起黑布,不管不顾地往镜子上盖。
黑布碰到镜子的瞬间,影子发出声凄厉的尖叫,镜子里的戏服突然开始褪色,水绿色慢慢变成灰白,像被水泡过的纸。
门外的影子齐刷刷地晃了晃,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沈砚之瘫坐在地上,看着黑布下的镜子还在微微起伏,像有人在里面喘气。
怀里的剧本烫得厉害,她翻开看,第二页的字迹突然变了,不是外婆的笔迹,是用红漆写的:"明晚子时,排《还魂记》,要穿那件水绿戏服。
"第二天排练时,沈砚之总觉得有人盯着她。
老张头没来,道具室的门敞着,里面的兵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是都转了方向,对着排练厅。
她试着唱了段《梁祝》,刚唱到"楼台会",就听到戏台方向传来笑声,还是那种尖细的、刮玻璃似的笑声。
"别唱这个了。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不是老张头的,也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唱《还魂记》吧。
"沈砚之猛地回头,身后只有那件水绿戏服,挂在东边衣架上,水袖垂着,像是刚有人穿过。
她想起剧本上的字,心里突突首跳——规则第三条说,禁戏的木箱锁若是黄铜的,不能排《霸王别姬》,可没说不能排《还魂记》啊。
傍晚收工时,沈砚之发现化妆台上多了样东西——是个丑角脸谱,和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嘴角的舌头不见了,像是被人咬掉了。
她赶紧抓黑布去盖,却见脸谱背面用红漆写着行字:"观众都等着呢。
"子时的梆子声敲响时,沈砚之穿着水绿戏服站在戏台中央。
后台的镜子被黑布盖着,西北角的木箱锁换成了铁锁,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怀里的剧本在发烫,字里行间像是有声音在催她:"开唱啊,开唱啊。
"锣鼓点自己响了起来,不是剧团的鼓师敲的,是从戏台底下传出来的,闷得像埋在土里的雷声。
沈砚之开口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刚唱完这句,就听到台下传来掌声。
她吓了一跳——台下明明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蒙着白布的座椅,像一个个小小的坟包。
可那掌声是真的,稀稀拉拉的,还夹杂着嗑瓜子的声音,像是有无数人坐在白布后面,正盯着她看。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沈砚之接着唱,声音却越来越抖。
她看到第一排的白布动了动,像是有人在底下抬胳膊,还看到有瓜子壳从布缝里掉出来,落在地上滚了滚。
突然,水袖里的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不是人的手,是冰凉的、滑溜溜的,像条蛇。
沈砚之低头,看到袖口处露出半截玉色的东西——是那枚脱落的盘扣,不知何时钻进了戏服里,正顺着袖子往上爬。
"啊!
"她惊叫着甩袖子,盘扣却"啪"地掉在戏台上,摔成了两半。
里面没有玉,是空心的,掉出几粒黑色的东西,像人的指甲盖。
台下的掌声突然停了。
紧接着,白布开始剧烈地起伏,像是下面的"观众"站了起来。
沈砚之看到有白布被撑破,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人,是一个个穿戏服的木偶,脸是空白的,手里却都拿着脸谱,正往脸上贴。
《还魂记》的唱词还在继续,却不是她唱的。
是从戏台底下传来的,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混着木偶关节转动的"咔哒"声。
沈砚之转身想跑,却被戏服的裙摆缠住了脚——那裙摆不知何时变得很长,拖着地,上面绣的缠枝莲活了过来,正往她腿上爬。
"遵守规则的孩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外婆的声音,"才能让戏活过来啊。
"沈砚之猛地想起规则第八条,她低头看着身上的戏服,东边衣架、红线缠绕、井水调漆...她都做到了。
怀里的剧本突然亮了起来,红漆写的字渗出纸面,在她手背上画出个小小的脸谱——是旦角的,眉眼弯弯,像在笑。
木偶们停了下来,手里的脸谱一个个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戏台底下的唱词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变成声满足的叹息。
沈砚之感到裙摆不再缠脚,她抬头,看到蒙着白布的座椅前,多了个穿深蓝色对襟褂子的身影,手里捧着个黄铜香炉——是老张头,他的金牙在月光下闪了闪,对着她笑了笑。
"班主没说错,"老张头的声音很轻,"你能让戏活过来。
"沈砚之低头看手背上的脸谱,正慢慢变淡,像被吸收了似的。
她摸了摸怀里的剧本,《还魂记》的最后一页多了行字,是用毛笔写的,和外婆的笔迹一模一样:"明日给台下的观众加场《梁祝》吧,它们喜欢看圆满的结局。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砚之走出剧团。
巷口的老槐树下落着片叶子,上面沾着点红漆,像滴刚凝固的血。
她想起老张头说的话,转身往回走——该去给道具刀补漆了,这次要用新打的井水,还要在刀鞘里塞三枚铜钱,因为她知道,今晚台下的"观众",会比昨晚更多。
后台的穿衣镜前,蒙着的黑布轻轻晃了晃。
镜面上的灰被擦干净了,映出个穿水绿戏服的影子,正对着镜子描眉。
影子的脸不再空白,眉眼弯弯,和沈砚之手背上的脸谱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