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绿戏服的盘扣不知何时换了样式,原先刻着兰花的玉扣变成了牛角质地,上面雕着极小的脸谱,哭的笑的挤在一块儿,倒比黑檀木箱上的花纹更鲜活些。
“沈姑娘,这胭脂你得用。”
老张头不知何时立在侧台,手里托着个螺钿盒子,红粉在晨光里泛着珠光,“是‘它们’托我给你的,说旦角上妆,少了这层艳色压不住场。”
沈砚之捏起粉扑的手顿了顿。
盒子底纹是缠枝莲,和戏服上的图案分毫不差,只是花瓣缝隙里卡着点黑灰,像烧尽的香灰。
她想起昨夜戏台底下的锣鼓声,突然明白那不是埋在土里的雷声——剧团后院那棵老槐树,树根底下埋着口破鼓,鼓皮上还沾着暗红的漆,前几日她清扫时见过。
“这胭脂...用吧。”
老张头把盒子往她怀里推了推,金牙在晨光里闪得有些刺眼,“你外婆当年唱《还魂记》,就爱用这调调。”
他忽然压低声音,指甲在盒子边缘划了道印子,“不过得记着,上了妆就不能哭,眼泪掉在胭脂上,会把‘它们’招过来的。”
螺钿盒子盖合时发出细碎的响,像有人在耳边磨牙。
沈砚之望着镜中自己的脸,粉扑按下去的瞬间,镜面上突然浮出层水汽,模糊的倒影里,她的眉梢多了颗胭脂痣——和外婆旧照片里的那颗,长在同一个地方。
道具室的青龙偃月刀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刀鞘新补的红漆裂了道细纹,里面渗出点黑汁,滴在青砖地上,晕成朵残缺的花。
沈砚之蹲下身用铜钱刮那黑汁,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下,低头看时,砖缝里嵌着半截银镯子,上面刻着的兰花被磨得发亮,和戏服盘扣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这镯子...”她刚要伸手去抠,老张头突然从背后撞了她一下,银镯子“叮”地掉进砖缝深处,像被什么东西拽走了。
“别碰!”
老张头的声音发紧,手里的铜香炉晃了晃,香灰落在地上,聚成个小小的“禁”字,“那是‘角儿’的东西,当年她就是戴着这镯子上吊的,绳子就拴在后台那根横梁上。”
沈砚之抬头望向后院的横梁,上面果然有道深痕,缠着半圈褪色的红绳,风一吹就打着旋儿,像条绞索。
她突然想起《还魂记》里的唱词:“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外婆的笔迹在脑海里浮现,笔画间总带着点说不出的潦草,像写的时候手在抖。
午时的太阳晒得人发晕,沈砚之在井台打水,木桶刚沉下去,就见井水映出张脸——不是她的,是个穿水绿戏服的旦角,眉眼间那颗胭脂痣红得发紫,正对着她笑。
她吓得松手,木桶“咚”地砸在井里,溅起的水花里漂着片胭脂,像从痣上掉下来的血痂。
“井里的‘倒影’爱学人样。”
老张头不知何时站在井台边,手里摇着柄蒲扇,扇面上画着出《霸王别姬》,虞姬的脸却是空白的,“你外婆当年也遇见过,她说那是‘角儿’在教她唱戏呢。”
他突然把蒲扇往井里一扔,水面“咕嘟”冒了个泡,扇面沉下去时,虞姬的脸上多了颗胭脂痣。
沈砚之盯着井水渐渐平复,却见自己的倒影里,戏服领口处多了枚盘扣——牛角的,刻着个哭脸。
她明明记得早上解完纽扣就收进了木箱,怎么会自己跑到脖子上?
“规则第六条...”她摸向盘扣的手被老张头按住,他的掌心烫得吓人,指甲缝里的红漆新添了几道。
“这次不一样。”
老张头往她领口塞了枚铜钱,“‘角儿’给的东西,得戴着。”
他指了指盘扣背面,那里用红漆写着个“活”字,墨迹还在往下淌。
傍晚整理戏服时,沈砚之发现那件水绿戏服的下摆长了半尺,多出来的布料上绣着串脸谱,最末那个是丑角,舌头被缝了起来,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扎的。
她想起化妆台上那个被啃掉舌头的脸谱,突然明白那红漆字是谁写的。
“它们急着看新戏呢。”
老张头抱着捆红绸走进来,绸子上沾着些黄色的粉末,“这是硫磺,撒在戏台口,能让‘观众’规矩点。”
他把红绸往柱子上缠,动作却忽然停了——绸子上的硫磺聚成个小堆,慢慢滚到墙角,那里正躺着半枚摔碎的玉扣,黑色的碎渣在粉末里动了动,像在挣扎。
子时的梆子刚敲第一下,沈砚之就听见后台传来撕纸的声音。
她跑过去看,只见西北角的木箱敞着,里面的《还魂记》被撕得粉碎,纸屑在半空打着转,拼凑出几个字:“换《梁祝》”。
铁锁掉在地上,锁孔里塞着枚牛角盘扣,刻着的笑脸被戳了个洞。
“它们等不及了。”
老张头把盏油灯往戏台搬,灯芯是用红线缠的,烧起来噼啪作响,“你外婆当年唱《梁祝》,台下的‘观众’扔了满台的兰花,都是从后院那棵老槐树上摘的。”
他指了指台下,第一排的白布底下露出点绿色,像是有花枝在往外钻。
锣鼓点再次从戏台底下响起,这次带着唢呐的调子,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沈砚之刚要开口唱“碧草青青花盛开”,就见水袖突然自己扬了起来,缠住她的手腕往后台拽。
她低头,看见袖口处露出半截银镯子,上面的兰花沾着血,正往她手背上爬。
“是‘角儿’在帮你呢。”
老张头的声音从戏台底下传来,闷闷的像隔着口棺材,“她当年就是这么教你外婆甩水袖的。”
沈砚之被拽着退到侧台,水袖突然松了。
她转身,看见镜子上的黑布掉了下来,镜中映出个穿戏服的影子,正拿着支红笔往脸上画脸谱。
影子的手腕上戴着银镯子,胭脂痣红得像要滴下来——那是她自己的影子,可手里的红笔明明是放在化妆台上的。
“画完这笔,你就真正是剧团的人了。”
影子开口说话,声音和她一模一样,只是带着点戏腔,“你外婆当年也在这里画了整夜,天亮时,镜子里的她就笑了。”
沈砚之看着镜中的自己拿起红笔,笔尖触到眉心的瞬间,台下突然爆发出喝彩声。
白布底下的“观众”站了起来,这次没有撑破布面,只是伸出无数只手,手里都捧着兰花,白色的花瓣上沾着黑灰,像烧过的纸。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她接着唱,声音突然变得清亮,水袖在身前划出个圈,缠枝莲的花纹在灯光下活了过来,顺着戏服往上爬,在领口处开出朵真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老张头不知何时站在台下,手里举着个黄铜托盘,上面放着个螺钿盒子。
沈砚之唱到“今生难舍梁山伯”时,他突然把盒子往空中一抛,里面的红粉撒了出来,落在台下的白布上,瞬间燃起幽蓝的火苗,像无数支小蜡烛。
“它们在谢你呢。”
老张头的金牙在火光里闪得诡异,“你外婆说过,‘观众’的谢礼,是烧给活人的纸钱。”
沈砚之低头,看见戏台上落满了黑色的纸灰,被风吹得聚成个小小的坟包形状,上面插着支折断的兰花。
水袖里的盘扣突然发烫,她伸手去摸,却摸出半枚银镯子,断裂处的茬口很新,像是刚被人掰断的。
唱到“化蝶”那一段时,台下的白布突然纷纷飘落,露出里面的木偶。
它们己经贴好了脸谱,旦角的眉眼弯弯,丑角的嘴角咧到耳根,只是每个脸谱的眉心都点着颗胭脂痣,红得和镜中影子的一样。
“飞吧,飞吧。”
木偶们突然开口,声音细细的像丝线,“跟着花走,就能找到家了。”
沈砚之感到脚下的戏台在震动,低头看见木板缝里钻出无数条根须,是老槐树的根,缠着红绸往她脚踝上绕。
根须尽头开着白色的花,花瓣上印着极小的脸谱,随着她的水袖一起飞起来,在台上盘旋成个圈。
“你外婆当年就是这样飞走的。”
老张头的声音从根须深处传来,越来越远,“她说戏唱活了,人就能跟着戏走了。”
当最后一句唱词落下时,沈砚之看见镜中的影子冲她笑了笑,眉心的胭脂痣突然爆开,化作漫天红粉。
木偶们的脸谱开始融化,红漆顺着脸颊往下淌,露出底下的木头原色,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上面那个是外婆的,下面紧跟着她的名字,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上去的。
天边泛白时,沈砚之解下戏服,发现盘扣都变成了银的,上面的兰花沾着露水,轻轻一碰就掉下来,落在地上化作黑色的纸灰。
老张头躺在台下的第一排座椅上,怀里抱着个空的螺钿盒子,金牙不知何时掉了,嘴里塞着枚牛角盘扣,刻着的哭脸被嚼得稀烂。
后院的老槐树下,新冒出个小小的土堆,上面插着支红绸,风吹过时,绸子上的硫磺粉末飘起来,粘在刚开的兰花上,像撒了层金粉。
沈砚之蹲下身,看见土堆里露出半本线装书,是《还魂记》剩下的半本,上面用红漆写着行新字:“下个月十五,该排《霸王别姬》了。”
她摸了摸眉心,那里还留着点胭脂的凉意。
转身回后台时,穿衣镜里的影子正在整理戏服,水绿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串银盘扣,叮叮当当的响声里,混着极轻的哼唱,是《梁祝》的调子,唱得和她一模一样。
道具室的青龙偃月刀还立在架子上,刀鞘的红漆补得平平整整,只是在刀柄处多了圈红线,缠着三枚铜钱,铜钱眼里穿出来的线头,正慢慢往戏台的方向爬,像条细小的蛇。
沈砚之拿起刀,感到刀柄在发烫,低头看见刀身映出张脸,是她自己的,只是眉心的胭脂痣变成了黑色,像颗刚点上去的墨痣。
巷口的老槐树又落了片叶子,沾着的红漆己经干了,硬得像块痂。
沈砚之把刀放回架子,转身去井台打水,木桶沉下去时,井水映出的不再是她的脸,是个穿深蓝色对襟褂子的老头,嘴里含着颗金牙,正对着她笑。
她提起木桶,水里面漂着枚银镯子,断口处的茬口很新,上面的兰花沾着血,在晨光里慢慢舒展开来,变成朵真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