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我得到江屿的记忆芯片。他在毕业前跳楼自杀,而我暗恋他整整三年。
通过记忆读取设备,我看见他最后的日子。
暴雨中的操场、深夜无人的实验室、顶楼边缘的冷风。
直到我看见他自杀前七天的监控画面——监控里我站在他对面,神情冰冷。
记忆读取到最后一帧时,画面突然闪回。三年前的雨天,他被一群混混堵在巷口。
我躲在垃圾桶后不敢出声。他被打得蜷缩在地时,目光穿过雨幕与我对视。
我惊慌地移开视线。他自杀那晚,我收到他唯一的信息:“那天巷子里,我看见你了。
”冰冷的神经接驳凝胶贴上我的后颈时,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像被一条湿滑的蛇咬了一口。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精密电子元件加热后特有的、略带焦糊的气息。
四周是密闭体验舱的弧形金属壁,光滑,压抑,倒映着我模糊变形的影子,
像一个困在金属茧房里的幽灵。指示灯幽幽亮起,惨绿的光在昏暗里浮动着,无声地催促着。
指尖捏着的那枚芯片,坚硬、冰冷、微小,边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锐利感,
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它安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像一枚来自深渊的黑色鳞片。江屿。
这个名字无声地碾过我的心脏,带来一阵熟悉的、窒息般的闷痛。我甚至不敢太用力地呼吸,
仿佛这狭小空间里稀薄的空气,都是从他消散的生命里偷来的。我闭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那混浊的空气,猛地将芯片按进面前读取槽深处。轻微的“咔哒”声响起,
如同一个沉重的齿轮终于咬合,命运开始无可挽回地转动。黑暗,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雨声。视野骤然被撕裂,不是透过玻璃窗看雨,
而是整个人被狠狠抛掷进一场狂暴的夏末雷雨中央。冰冷的、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
带着真实的、针扎般的刺痛。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嘶吼,卷着雨水抽打过来,
几乎让人站立不稳。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指尖却穿过了冰冷的、虚无的雨幕。
视线不由自主地垂落。一双被雨水浸透、沾满污泥的白色球鞋,鞋带散乱,
无力地踩在深色、吸饱了雨水而变得无比粘稠的塑胶跑道上。暗红色的跑道边缘线,
在浑浊的积水下扭曲变形。这就是江屿最后看到的操场?
那个永远喧嚣、充满汗水和呐喊的地方,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雨幕。
我尝试着抬头,沉重的头颅仿佛灌满了铅。视野艰难地抬起,越过湿透的深灰色校服裤腿,
越过被雨水勾勒出单薄轮廓的腰背,最终定格在远处。
教学楼巨大的轮廓在灰白雨幕中沉默矗立,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每一扇黑洞洞的窗口都漠然注视着这片空旷的刑场。没有光,没有人声,只有雨声,
永无止境的、吞噬一切的雨声。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雨水,
而是从这具躯壳——江屿的身体内部深处,汹涌地弥漫开来,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那是溺水般的绝望,沉重得无法呼吸,像有无数只湿冷的手攥紧心脏,
缓慢而残忍地向下拖拽。画面猛地切换,快得让人眩晕。雨声消失了,
被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取代。视野稳定下来,
聚焦在一排排冰冷的、泛着金属幽光的实验仪器上。
锥形瓶、烧杯、培养皿……摆放得一丝不苟,却又透着一股非人的冷漠。
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福尔马林和培养基的微酸气味。
头顶惨白的荧光灯管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嗡鸣,
是这无边寂静里唯一的声响。一只骨节分明、过分苍白的手伸入视野。
它拿起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透明培养皿,动作稳定得可怕,却带着一种程序般的僵硬感。
培养皿里,盛着浅浅一层淡蓝色的营养液,澄澈得如同凝固的眼泪。就在这幽蓝的水底,
一只微小的、近乎透明的水母生物正缓缓舒展着它脆弱如纱的触手,无声地开合,
开合……像一颗在深海里独自搏动的心脏。手的主人——江屿的目光,
长久地、专注地凝固在这小小的生命体上。那专注近乎贪婪,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
仿佛这方寸之间的幽蓝,是唯一能吸住他即将彻底沉沦灵魂的微光。冰冷的实验台边缘,
被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描摹着,留下湿冷的痕迹。那专注的凝视里,没有科学家的探究热忱,
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依附。“基因编辑载体,代号‘蓝泪’,
”一个极其冷静、甚至有些刻板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脑海里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
…临界阈值……宿主精神链接……不可逆崩溃……” 一个个冰冷生硬的术语碎片般蹦出来,
毫无情感,像一台机器在复读冰冷的实验日志。就在这刻板的声音碎片中,
一种更深的、更原始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了我。那不是江屿的恐惧,而是我自己的灵魂在尖叫。
这具躯壳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分崩离析,如同那座不断被海浪侵蚀的沙堡,
无声地、持续地坍塌着。冰冷的寒意再次从骨髓深处渗出,比操场上的暴雨更加刺骨。
场景再次撕裂。风声,呼啸的风声,带着刺耳的哨音,猛地灌满了整个感官世界。
脚下传来一种令人腿软的虚空感。视野的边缘,是粗糙、冰冷的水泥边缘,以及边缘之下,
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地面景象。车辆缩成了缓慢移动的彩色甲虫,路灯是模糊的光点,
行人微小得如同尘埃。一种令人眩晕的高度带来的失重感,真实地冲击着我的平衡神经。
我江屿的身体微微前倾,重心极其危险地悬在楼顶边缘之上。
单薄的校服外套被高空强劲的气流疯狂撕扯,发出猎猎的悲鸣,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少年人过分瘦削的肩胛骨轮廓。那姿态,像一只随时会被狂风卷走、折翼的鸟。
视野向下望去,那片熟悉的、承载了无数奔跑跳跃的操场,此刻在令人晕眩的高度下,
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不真实的平坦。它不再充满活力,反而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祭坛,
静静地躺在深渊底部,等待着最终的献祭。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感从脚底直冲头顶,
混杂着一种诡异的、致命的诱惑。跳下去,
似乎就能彻底摆脱那无孔不入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那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低语,
清晰而诱惑。
“结束……太累了……” 一个极度疲惫、沙哑到几乎碎裂的声音在意识的深渊里浮起,
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被砂纸磨过。这声音微弱,
却比刚才那刻板的实验术语更沉重万倍,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
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体验舱冰冷的金属内壁挤压着我的视野,
惨绿的指示灯在视网膜上留下晃动的残影。后颈的接驳凝胶黏腻冰冷,
真实世界的触感一点点艰难地回归。但胸腔里,属于江屿的那份冰冷死寂的绝望,
如同沉甸甸的铅块,顽固地淤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
我抬手抹去脸上冰凉的液体,分不清是冷汗还是体验舱模拟环境残留的雨水。
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芯片读取槽那一点微弱的红光,此刻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嘲弄地盯着我。不行。不能停下。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撞击着那片沉重的阴霾。
我必须知道,必须看到最后。那个在暴雨操场、在冰冷实验室、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江屿,
他最后究竟看到了什么?是什么最终推开了那扇通向虚空的门?我颤抖着伸出手指,
指尖冰凉,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狠狠按下了“深度读取”的确认按钮。
嗡——大脑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无形的钢针狠狠贯穿。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粗暴地撕扯、重组。不再是沉浸式的第一视角,视野骤然拔高、拉远,
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冰冷无情的俯瞰视角。粗糙的、布满黑白噪点的画面铺展开来,
带着老旧监控录像特有的、令人不安的颗粒感。右下角,
猩红的数字无声跳动:“09-03-22:18:47”。七天前。
画面是学校那栋老实验楼后门,一个不起眼的、堆放着废弃仪器箱的昏暗角落。
惨白的光线从高处一盏积满灰尘的顶灯投下,勉强勾勒出场景的轮廓,
在废弃纸箱和锈蚀的金属架上投下浓重扭曲的阴影。一个人影出现在画面左下角。
他背对着镜头,肩膀微微垮塌,深色的校服外套在劣质的监控画面里几乎融进背后的阴影。
那背影的轮廓,那微微低头的姿态,早已刻入我骨髓深处——是江屿。他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时间在监控画面无声的噪点里流淌,
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废弃仪器箱的棱角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然后,
另一个人影,从画面右侧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当看清那个身影的瞬间,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唰”地一下,全部冲向了冰冷凝固的脚底,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
是我。监控画面里的林晚,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帽衫,
站在距离江屿几步之遥的地方。监控的角度只能捕捉到我的侧脸,
但足以看清上面凝固的神情——那是一种近乎陌生的冰冷。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江屿的背影上,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带着一种决绝的、毫不掩饰的恨意和……鄙夷?那是我从未在自己脸上见过的表情,
扭曲得如同恶鬼的面具。监控画面是无声的。但我仿佛能听见那晚死寂角落里,
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江屿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画面里的我,
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他僵硬的背影,几秒钟,或者更久。然后,猛地转身,
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恶狠狠的力道,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监控画面的边缘,
消失在右侧更浓的黑暗里。画面里,只剩下江屿孤零零的背影。在我转身消失后,
他那凝固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他依旧背对着镜头,很久,
很久。久到监控画面仿佛都要被那沉重的绝望和死寂所冻结。最终,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正面对着镜头。监控画面的噪点模糊了他的五官细节,
双眼睛——那双透过粗糙的电子影像直直“望”过来的眼睛——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上。
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太多悲伤。那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茫,
一种认命般的死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所有的光都被吞噬殆尽,
只剩下无边的、冰冷的黑暗。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监控镜头——或者说,
是镜头所代表的、我刚刚消失的方向——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胆俱裂。然后,他拖着脚步,
一步一步,沉重得如同拖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也走出了监控的范围。
画面再次恢复成一片静止的、毫无生机的昏暗角落。
“滴——”一声刺耳的电子音在狭小的体验舱内炸响,惊得我浑身一颤。
面前的全息投影屏上,那令人窒息的监控画面瞬间消失,
被一行猩红刺目的警告文字取代:“深度记忆节点:警告!精神冲击阈值临界!
强制弹出倒计时:10秒”十!冰冷的金属椅背硌着我的脊骨,但身体的痛感早已麻木。
监控画面里我那张冰冷扭曲的脸,江屿最后那空茫死寂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
反复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七天前……实验楼后门……我对他做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头痛得像是要裂开,记忆深处只有一片空白,
一片令人恐惧的、不祥的空白。九!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为什么警告?这芯片里到底还藏着什么?
比那绝望的顶楼边缘,比那冰冷的监控画面,还要可怕的东西?八!
倒计时冰冷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像死神的脚步。不!不能停!我猛地伸出手,
不是去按取消键,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攥住冰冷的操纵杆,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
我要看!我要知道那被抹去的空白!我要知道……是我杀了他吗?七!六!五!
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剧烈地颤抖着。神经接驳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刺入我的大脑。眼前的警告红光开始扭曲、旋转,
视野边缘泛起大片大片的黑色噪点,如同坏掉的电视屏幕。四!三!
剧痛和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翻江倒海。身体的本能在尖叫着逃离,
但那股近乎偏执的意志死死压过了它。我咬紧牙关,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眼睛死死瞪着那不断缩小的倒计时数字。二!嗡——!就在倒计时即将归零的最后一刹,
整个投影屏猛地爆开一片刺眼欲裂的惨白强光!不是正常的影像,而是纯粹的光的洪流,
带着毁灭性的能量,瞬间吞噬了猩红的警告文字,吞噬了整个视野!剧烈的灼痛感穿透眼皮,
仿佛眼球都要被烧穿!“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又被体验舱冰冷的金属壁反弹回来,显得格外破碎。我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双手死死捂住脸,
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座椅上痛苦地抽搐。强光持续着,
伴随着一种高频的、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尖锐蜂鸣。
就在我以为大脑会被彻底烧毁的瞬间——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蜂鸣声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的黑暗。然后,如同老旧的胶片放映机重新启动,新的画面,
带着一种奇异的、潮湿的质感,断断续续地、艰难地拼凑出来。视野很低,非常低,
带着一种畏缩的、躲藏的视角。眼前是几只散发着酸腐恶臭的巨大绿色塑料垃圾桶,
油腻腻的污垢在桶壁上凝结。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桶盖上,溅起肮脏的水花,
也溅落在我的手臂上,带来真实的、湿冷的触感。
空气里弥漫着垃圾腐烂、雨水腥气和铁锈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视线艰难地从垃圾桶的缝隙里探出去。一条狭窄、肮脏的后巷。
雨水在地上汇集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烟蒂、废纸和油污,流向更低洼处。
巷子对面斑驳脱落的墙皮上,用红漆喷着模糊难辨的涂鸦。巷口,几个人影挡住了去路。
三个穿着流里流气、头发染得花里胡哨的混混,呈半包围状,
堵住了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男生。雨水打湿了混混们廉价的皮夹克,
也打湿了中间那个男生浅蓝色的校服衬衫。他低着头,
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黑色书包,护在胸前。一个混混猛地伸手,
粗暴地推搡在他的肩膀上。“妈的,聋了?老子跟你说话呢!”混混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带着一种黏腻的凶狠。他伸手就去抢夺那个黑色的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