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角的烛台在漏风的窗棂旁摇曳,将榻上小人单薄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晃动如鬼魅。
李琰的高热如同反复无常的潮汐,时退时涨。
每一次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虚弱;每一次涨起,都带着焚尽一切的凶险。
沈青黛拧干浸在冰水里的布巾,动作利落得近乎冷酷,一遍遍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汗湿的脖颈和细瘦的手腕脚心。
她的眼神专注,仿佛手下不是仇人之子,而是一件亟待修复、不容闪失的器物。
“娘…别走…琰儿听话…”昏睡中的李琰不安地扭动,小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挠,指尖忽然触碰到了沈青黛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腕——一道寸许长、颜色浅淡却依旧狰狞的旧疤。
沈青黛猛地一缩手,动作瞬间僵住。
那道疤,是十年前宫变那夜,被飞溅的琉璃碎片划破的。
鲜血涌出的瞬间,她看到的是母后倒下的身影。
“水…渴…”李琰的呓语微弱,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沈青黛面无表情地端起旁边温着的清水,用银勺一点点撬开他紧抿的唇缝,小心翼翼地喂进去。
动作间,李琰散开的衣领滑落,露出颈后靠近发根处一小块肌肤。
烛光摇曳下,一块指甲盖大小、淡红色的月牙形胎记赫然在目!
沈青黛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胎记的形状…她绝不会认错!
她曾在父王寝宫深处,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里,见过一幅尘封的旧画。
画上是一位被史书抹去的前朝宗室女,她的颈后,就有这样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月牙胎记!
那是萧氏皇族一个早己湮灭的、被刻意遗忘的旁支才有的印记!
为何…为何会出现在李琰身上?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惊悚寒意的念头,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咳…咳咳…”李琰被水呛醒,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迷蒙的视线在昏暗的烛光里聚焦,最终落在沈青黛的脸上。
那双因高热而水汽氤氲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般的巨大依赖和微弱的光亮。
“姐姐…”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小手却本能地再次伸出,死死攥住她微凉的衣袖,仿佛那是他全部生机的来源。
“醒了就好。”
沈青黛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她用力,近乎强硬地,一点点将自己的衣袖从那双滚烫的小手中抽回。
那月牙胎记带来的惊涛骇浪,被她死死按入眼底最深处,冰封起来。
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
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和无形威压的冰冷气息瞬间涌入狭小的空间,驱散了药味和潮湿。
皇帝李玄胤身着玄色常服,走了进来。
他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先在李琰烧得通红的小脸上扫过,随即,那目光便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垂首侍立的沈青黛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肌骨都拆解开来,看透内里隐藏的每一丝秘密。
“是你救了琰儿?”
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能压碎脊梁的分量。
沈青黛的头垂得更低,将眼底翻涌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刻骨恨意死死按捺下去,声音恭谨而平板,毫无波澜:“回陛下,奴婢只是尽了本分。”
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在她头顶盘旋,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
“父皇…”榻上的李琰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声音带着病弱的哭腔和急切,“是姐姐…姐姐救了琰儿…别罚她…”他伸出滚烫的小手,徒劳地朝着李玄胤的方向抓握着,仿佛想抓住一丝怜悯。
李玄胤的目光在李琰充满依赖和祈求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沈青黛低垂的、纹丝不动的头颅。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永无止歇的冷雨敲打残瓦的声音。
沈青黛后背的冷汗,无声地浸透了薄薄的宫女服,紧贴着冰凉的肌肤。
良久,那迫人的目光终于移开。
“嗯。”
李玄胤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既然七皇子离不得你,以后你就留在他身边伺候。
用心些。”
最后的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
“奴婢遵旨。”
沈青黛深深叩首,额头重重触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留下,意味着更接近权力中心,更靠近仇人,也意味着与这颈后带着诡异胎记的仇人之子朝夕相对。
那枚小小的月牙,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在她心头灼烧,留下冰冷而焦灼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