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阮清梦的身体里,那个属于我的灵魂。
我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视线。
我看到“我”那张脸,此刻正对着我。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像无声的泪水。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葬礼开始前的死寂空洞,而是翻涌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痛苦。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同病相怜的绝望,有无法言说的哀伤,还有一种……沉重的理解。
他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扶住了我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力量透过湿冷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支撑的重量。
在这片为“安星河”而哭泣的悲伤海洋里,在这片无人知晓阮清梦己逝的冰冷墓地中,我们这两个错位的灵魂,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隔着两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绝望的深渊里,触碰到了彼此真实的、无法言说的痛楚。
洗手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光线昏黄而暧昧,像一层陈旧发脆的油纸,勉强涂抹开一小片空间。
水龙头没有拧紧,水珠断断续续地滴落在陶瓷面盆里,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回响——“嗒…嗒…嗒…”——每一声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如同钝器缓慢地凿击着心脏。
我站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
镜面冰冷,清晰地映出另一个世界。
镜中人穿着丝质睡裙,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
那张脸,是阮清梦的脸。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鼻梁,熟悉的唇形。
每一寸轮廓,每一丝纹理,都曾是我指尖无数次温柔描摹、心中无数次悸动的源头。
我曾如此深爱这张脸的主人,爱她眼中闪烁的狡黠星光,爱她唇边漾开的温暖笑意。
可此刻,镜中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干涸的深井,空洞、死寂、深不见底。
里面翻涌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是沉甸甸的绝望,是……属于安星河的、无处安放的巨大悲伤。
那不是阮清梦的眼神。
那是我。
安星河。
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错位感猛地攫住了我。
灵魂被囚禁在这具躯壳里的荒谬感,从未如此刻骨清晰。
我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那双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层脆弱的屏障,看到自己真正的灵魂。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起一阵阵闷痛。
冰凉的指尖,带着属于阮清梦的细腻触感,不受控制地抬起,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冰冷的镜面。
指尖触碰到镜中那张脸的轮廓,触碰着阮清梦的额头、眉骨、颧骨……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一个令人心碎的真相。
“别伤害我的身体哦,星河。”
记忆深处,阮清梦带笑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清脆得像风铃,却又遥远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不然……哼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那是灵魂互换后,她故作轻松地警告我时说的话。
那时她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劫后余生的顽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的共鸣,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镜中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积聚、涌动。
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破堤防,汹涌而出。
泪水,大颗大颗,灼热得如同熔化的铅水,沿着光滑的脸颊疯狂滚落。
它们滑过下颌,滴落在丝质的睡裙前襟,留下深色的、迅速扩散的印记。
镜中的阮清梦在无声地、剧烈地哭泣。
泪水冲刷着那张属于她的脸庞,却流着属于安星河的、彻骨的悲伤和绝望。
“对不起……”破碎的、不成调的低语从颤抖的唇间溢出,“对不起……清梦……”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泪流满面、却分明不是自己的自己,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这具身体是阮清梦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一个囚笼,一个墓碑,一个无法挣脱、也无法亵渎的圣物。
我甚至不能去死。
因为这是她的身体。
是阮清梦在这冰冷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热的证明。
抹去它,等同于将她存在的最后一丝证据也彻底抹除。
我更不能毁掉它。
因为这是她的人生。
即便灵魂己逝,这具承载过她欢笑、泪水、梦想的躯壳,依旧是她存在过的证明。
我必须替她活下去,活成她的样子,活成一个行走的、悲伤的纪念碑。
我颓然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镜面上。
镜子里那张泪痕交错的脸,被挤压得变形。
镜子内外,两个错位的灵魂,在冰冷的玻璃两侧,一同沉入无边的、无声的黑暗。
水龙头那“嗒…嗒…嗒…”的滴水声,是这死寂里唯一的回响,也是时间流逝的残酷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