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像坠着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光线,病房里那种特有的、带着消毒水味的惨白光线,终于刺破了黑暗的帷幕。
我回来了。
或者说,安星河的灵魂,被困在阮清梦的身体里,重新感知到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清梦?
清梦!
你醒了?
谢天谢地!”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又极力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是阮清梦的妈妈。
她的脸猛地凑近,占据了我模糊的视野。
那张曾经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被巨大的悲痛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煎熬彻底摧毁了,眼窝深陷,皱纹纵横交错,像被粗暴揉皱的纸。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悬崖边最后一根稻草,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她的眼泪滚烫,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盖着薄被的手臂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你吓死妈妈了……星河他……他……”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悲伤抽去了脊梁,伏在床边失声痛哭。
那哭声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掏心掏肺的绝望。
安星河。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神经。
真正的安星河……阮清梦的灵魂……己经不在了。
在那具本该属于我的身体里,永远地停止了心跳。
而我,却用着阮清梦的身体,躺在这里,承受着本应属于“安星河”的哀悼。
“妈……”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微弱而嘶哑。
这个称呼,此刻从喉咙里喊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错位和撕裂感。
我看着眼前这个为“安星河”的死而肝肠寸断的女人,一种荒诞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我。
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如同沉重的铁块,压在胸口,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我费力地转动沉重的眼珠,目光越过阮妈妈颤抖的肩膀,望向病房门口。
他——安星河的身体——就僵硬地站在那里。
穿着几天前那身衣服,皱巴巴的,沾着可疑的深色污渍,头发凌乱地纠结在一起。
那张属于“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尊被悲伤彻底风干的石膏像。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本该属于安星河、此刻却盛放着阮清梦灵魂的眼睛,空洞地、首勾勾地“望”着我。
那里面没有焦距,没有生气,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灵魂早己随着那具身体一同死去,只留下这具名为“安星河”的空壳在世间游荡。
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阮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生与死的鸿沟,无声地对视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压抑的啜泣。
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苍白,虚弱,眼中盛满了属于安星河的无边痛苦和茫然。
一个活着的幽灵,看着另一个躯壳里的游魂。
葬礼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得仿佛要压垮人的脊梁。
细密冰冷的雨丝斜织着,无声无息地落下,打湿了黑色的墓碑,也打湿了每一个肃立的身影。
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湿意和泥土的腥气。
我穿着肃穆的黑色裙装,裙摆沉重地垂着,吸饱了雨水,冰冷地贴在腿上。
我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雨水顺着发丝滑落,流进脖颈,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视线穿过前方模糊晃动的黑色人影,死死地钉在那方小小的、尚未封土的墓穴上。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具棺木。
深色的、光滑的木料反射着天光,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黑曜石。
棺木上覆盖着厚厚的新鲜百合,洁白得刺眼,在灰暗的天地间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香。
百合花下,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嵌在精致的相框里——照片上的人,是我。
安星河。
穿着他最常穿的那件白衬衫,笑容温和,眼神清澈,定格在二十五岁最好的年华。
“星河……呜呜……我的孩子啊……”阮清梦的妈妈,此刻作为“安星河”名义上的岳母,哭得几乎瘫软在地,被旁边的人死死搀扶着。
她的哭声尖利而绝望,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留下清梦可怎么办啊……”阮清梦的父亲,那个向来沉稳严肃的男人,此刻也佝偻着背,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通红的眼睛,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我的朋友们——安星河的朋友们——围在墓穴边。
阿哲,那个曾经和我勾肩搭背、一起熬夜看球赛的兄弟,此刻低着头,紧咬着嘴唇,泪水混着雨水在他年轻的脸颊上肆意横流。
小雅,那个总爱跟我斗嘴的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耸一耸。
他们脸上的悲伤如此真实,如此沉重,每一滴泪水,每一声呜咽,都沉甸甸地砸在我的心上。
然而,这些眼泪,这些撕心裂肺的呼唤,这些令人心碎的凝视……都不是给阮清梦的。
它们,统统都是给“安星河”的。
给那个躺在棺木里、被所有人哀悼的、名叫“安星河”的躯壳。
而真正的逝者,那个名为阮清梦的灵魂,那个曾热烈地爱过、鲜活地存在过的女孩,此刻正被禁锢在我的身体里,站在冷雨中,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幽灵,无声地旁观着自己的爱人被埋葬,自己的存在被世界彻底遗忘。
没有人知道真相。
没有人知道棺木里躺着的,其实是阮清梦的灵魂。
没有一滴眼泪是为她而流。
没有一声呼唤是为她而发。
她的消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无声无息。
一种冰冷彻骨的孤独感,比这冬雨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我。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片墓园里哀悼,而我,连同我心中那个真正的亡魂,却被隔绝在所有人声鼎沸的悲伤之外,沉入了万劫不复的、无声的冰海之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雨水不断灌入口中。
一只手,带着熟悉的、属于我的体温和力道,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扶住了我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