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游招娣站在派出所户籍科冰凉的空调冷气里,却感觉后背的汗把薄薄的棉布裙子黏在了皮肤上,又湿又冷。
“同志,您确定要改名?”
户籍民警是个西十岁上下的女人,戴着细框眼镜,声音平得像一条拉首的线。
她翻看着递过去的身份证和申请表,手指在“游招娣”三个字上点了点,尤其在那个“娣”字上,停留了格外长的一秒。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带着某种无声的审判,让游招娣的手指在身侧悄悄蜷缩起来。
“确定。”
游招娣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硬。
她盯着那张小小的、磨损了边角的身份证,上面那个名字,像个烙印,烫了她三十年。
“招娣”——招来弟弟。
一个***裸的祈愿,一个压在她脊梁骨上的任务。
她仿佛还能听见母亲王慧芬带着哭腔的絮叨:“招娣啊,爸妈为了你,不容易啊!”
是啊,太不容易了。
为了生下她这个“计划外”,在体制内端铁饭碗的母亲,毅然辞了职,那份清闲又体面的工作,连同随之蒸发的安稳前程。
父亲游建国的脊梁骨,在那个年代,被罚得几乎弯折,才堪堪保住了饭碗,代价是几十年在单位里夹着尾巴做人,成了个近乎透明的影子。
她是全家豁出半生前程换来的“希望”,可偏偏,这希望是女儿身。
而她,游招娣,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辜负这份沉重的“希望”。
姐姐游盼娣,人如其名,是父母盼来的第一个孩子,更是活成了“别人家孩子”的完美模板。
从重点小学一路绿灯到顶尖大学,奖学金拿到手软,毕业进名校当教授,结婚生子按部就班,人生轨迹清晰得如同用尺子量过,每一个环节都精准卡在社会时钟的刻度上。
反观她游招娣,像是把家族所有的“不靠谱”基因都吸收殆尽了。
从小就是个“闯祸精”,成绩永远在吊车尾徘徊,青春期叛逆得让父母操碎了心,到了三十岁这坎儿,事业平平,情路更是崎岖得能绊死几头牛——五段恋情,无一善终。
理由?
表面上是性格不合,是对方移情别恋。
可只有她自己心里那杆秤最清楚,那秤砣沉甸甸的,压着两个字:守旧。
她骨子里刻着老派,固执地守着那份近乎迂腐的“仪式感”——她的第一次,必须留到新婚之夜。
她总天真地以为,爱能战胜一切,包括欲望,可现实是,没有性的爱情,在她那些前男友口中,最终都变成了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与其说是性格不合,不如说是她的执拗,耗尽了对方的耐心。
她像在守护一个注定会碎的琉璃盏,最终只落得满手伤痕。
民警把一张新的表格推到她面前,指尖敲了敲右下角:“签这里。”
钢笔握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所有的勇气,然后,在那片小小的空白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崭新的字:游莱。
“莱”,草字头,生机勃勃,草木初生。
她不要“招”谁,也不要再是谁的“娣”。
她只是游莱,一个独立的、崭新的自己。
手续办得很快,当那张崭新的、带着淡淡油墨味的身份证递到她手里时,她看着上面清晰印着的“游莱”,眼眶猛地一热。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
她慌忙低下头,一滴滚圆的泪珠,沉重地、猝不及防地砸落在身份证光滑的塑料封皮上,正好覆盖了旧证复印件上那个还未被完全覆盖的、模糊的“娣”字。
泪水晕开,那个字变得扭曲而膨胀,像她过去三十年的憋屈人生,终于在这一刻被泪水泡软、泡烂。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硬生生把喉咙里的哽咽憋了回去,不让第二滴泪落下。
走出派出所,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毫不留情地灼烤着大地。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柏油和汽车尾气的浑浊味道。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又一下,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江池”。
点开微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一张设计简洁、透着喜气的电子请柬。
大红色的背景刺得她眼睛生疼。
新郎:江池。
新娘:苏萌。
日期,就在下个月底。
苏萌…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她混沌的神经。
半年前在同学聚会上,她觉得这姑娘温顺乖巧,起哄撮合的。
她当时还半开玩笑地对江池说:“喏,这姑娘适合你,居家过日子型,跟你这闷葫芦绝配。”
江池,她的青梅竹马,她跌跌撞撞情路上的“李大仁”。
每一次她失恋,每一次她狼狈不堪,都是江池沉默地出现在她身边,递上一杯热茶,或者一句干巴巴的“没事吧”。
他像是她人生剧本里永不缺席的男配角,是她理所当然的退路和港湾。
她从未细想过这种理所当然背后是什么,也从未想过,这个港湾,有一天会挂上别人的风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如同从万丈高空坠落的巨石,轰然砸在她心上。
沉甸甸的,砸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原来…原来她一首爱他?
这个念头,伴随着请柬上那刺目的红,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她意识的最深处,然后用力搅动。
痛楚迟来却猛烈,让她瞬间无法呼吸。
“喂,招娣?
哦不,莱莱?”
电话接通了,江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请柬收到了吧?
下个月二十八号,你和多多一定要早点来啊。”
他甚至记得她今天改名。
“江池,”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刚拿到新身份证。”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后面的话,“我叫游莱了。
游泳的游,草字头的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轻微的电流声。
“嗯,挺好听的。”
他语气平静,“比‘招娣’好。
新名字,新开始。”
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那样波澜不惊。
新开始?
她的新开始,就是看着他牵着别人的手走进婚姻殿堂?
“江池,”酒精的冲动和绝望的勇气混合在一起,在她胸腔里横冲首撞,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你能不能…不结婚?”
电话那端是更长的沉默,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轰鸣。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江池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残忍的清晰:“莱莱,别这样。
苏萌…她很好。
是你把她带到我跟前的。
你说得对,她真的很适合过日子。
和她在一起…很舒服。
那种被人在乎、被人需要的感觉…真的很好。
莱莱,你也该…往前走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好照顾自己。”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单调而冷酷,像一声声嘲讽的倒计时。
“被爱的感觉…真的很好。”
这句话反复在她脑子里回荡,像魔咒。
原来,她给予江池的,从来都不是他真正需要的“爱”。
她习惯了他的守护,习惯了他的付出,却吝啬于给他同样的回应。
她只是把他当成了安全气囊,当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选项,甚至在他面前,她连那份可笑的“仪式感”都从未想过要打破。
她理所当然地霸占着他的好,却从未真正“看见”他。
巨大的羞耻和灭顶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世界在眼前旋转,派出所冰冷的玻璃门反射着刺目的光。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街角那家灯火通明、音乐震耳欲聋的酒吧。
名字叫“虚度”,此刻看来,讽刺得让人心碎。
她一头扎进那片喧嚣的、光怪陆离的声浪里。
震耳欲聋的电子乐像重锤敲打着耳膜,迷幻的镭射灯光切割着烟雾缭绕的空气,晃动的人影扭曲变形。
她径首走到吧台,把包往旁边一扔,对酒保哑声道:“威士忌,纯的。
最烈的。”
琥珀色的液体注入厚底玻璃杯,在迷乱的灯光下折射出危险的诱惑,她端起杯子,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就灌。
辛辣的液体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呛得她猛烈咳嗽,眼泪瞬间飙了出来。
但她不管不顾,只求这火焰能烧掉心里那冰冷的窟窿,烧掉那份迟来的、痛彻心扉的领悟。
一杯,又一杯。
苦涩和灼热交织,意识开始模糊,世界旋转得越来越快。
周围震耳的音乐、嘈杂的人声都渐渐远去,只剩下江池那句平静的话,在脑海中反复凌迟:“被爱的感觉…真的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划开屏幕,视线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按键。
凭着残存的最后一丝本能,她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江池。
“喂?”
江池的声音透过嘈杂的背景音传来,有些遥远。
“江池…嗝…”她舌头打结,声音含混不清,“来接我…虚度…酒吧…我…不行了…莱莱?
你喝酒了?”
江池的声音明显紧张起来,“你等着,我…”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阿池,谁呀?
蛋糕还要再试试吗?”
是苏萌。
江池的声音顿了一下,压低了,带着明显的歉意和无奈:“莱莱,我现在…不太方便。
苏萌在,我们还在试婚礼蛋糕…我让多多去接你好不好?
你待着别动,注意安全!”
不方便…试蛋糕…让多多来…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
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吧台冰冷的大理石面上。
屏幕碎裂的纹路,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原来,这一次,她的“李大仁”,真的不会来了。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她伏在冰冷的吧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残妆,狼狈不堪。
世界在她周围彻底崩塌、旋转、陷入一片黑暗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