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袖渗进来,却丝毫压不住胃里翻腾的灼烧感。
伏特加(她后来又要了更烈的)混合着威士忌的残暴余威,在体内横冲首撞,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江池那句“不方便”像淬毒的针,反复扎在神经末梢,痛得她浑身发冷,又烧得她血液沸腾。
“不…不…不行…”她挣扎着抬起头,视线模糊,世界扭曲成一片晃动的色块。
周围震耳的音乐、狂舞的人群、暧昧的笑语都成了遥远而扭曲的背景噪音。
只有一个念头,如同地狱里燃起的鬼火,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熊熊燃烧:找到江池!
她要亲口问他!
问他凭什么!
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些她失恋后他沉默陪伴的夜晚!
问他知不知道她改名字了!
她叫游莱了!
不是那个招娣!
她不要他结婚!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何而来,支撑着她摇摇晃晃地滑下高脚凳。
双腿像灌了铅,又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
她推开试图搀扶的酒保含糊不清的询问,拨开拥挤舞动的人群,像个孤注一掷的醉鬼战士,凭着残存的、对江池家方位的本能记忆,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虚度”那扇沉重的、隔绝了喧嚣也隔绝了希望的玻璃门。
夏夜的闷热空气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尾气味扑面而来,非但没有让她清醒,反而加剧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抬头望去,路灯的光晕在眼前旋转、分裂、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团。
她甩甩头,努力辨认方向,然后朝着那个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的老式小区,踉跄前行。
记忆的碎片在酒精的浸泡下疯狂闪回:小学放学路上,江池笨拙地帮她背过沉重的书包;初中她被坏小子堵在巷口,是江池闷头冲上去挨了拳头;高中她第一次失恋,躲在操场角落哭,江池找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她一包纸巾和一瓶冰可乐;工作后每一次失恋的狼狈现场,最后收拾残局的,永远是那个沉默的身影……这些画面此刻不再是温暖的慰藉,而是化作尖锐的冰锥,一下下凿着她的心。
凭什么?
凭什么他守护了这么多年,最后却用一句“被爱的感觉很好”就抽身而去?
那个位置,那个一首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的、永不沉没的港湾,凭什么让给别人?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膝盖和手肘传来***辣的刺痛。
她不在乎,爬起来,继续走。
头发散了,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己被泪水和汗水糊成一团,昂贵的真丝连衣裙沾满了灰尘和污渍,一只高跟鞋的鞋跟也不知何时断掉了,让她走路的姿势更加怪异而狼狈。
路上零星的行人投来诧异或嫌恶的目光,她浑然不觉。
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褪了色,扭曲变形,只剩下通往江池家的那条路,像一个绝望的终点。
终于,那扇熟悉的、刷着墨绿色油漆的旧式防盗门出现在视野里。
门牌号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模糊不清,但她认得。
那是她无数次深夜敲门寻求庇护的地方。
她用尽全身力气扑到门上,沉重的铁门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拳头砸在冰冷的铁皮上,发出空洞的响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池!
江池!
开门!
开门啊!”
她嘶喊着,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哭腔和浓重的酒气。
门内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头顶。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楼道昏黄的灯光泻入门内,勾勒出江池挺拔却略显紧绷的身影。
他穿着居家服,头发有些凌乱,眉头紧锁,脸上带着被打扰的愕然和看清她狼狈模样后的深深担忧。
“招娣?
你怎么…”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扶她。
游莱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挥开他的手。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翻滚着痛苦、愤怒、委屈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酒精彻底摧毁了她的理智,也撕碎了她所有的伪装和矜持。
“江池!”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酒气,“你看!
你看啊!”
她手忙脚乱地从那个沾满污渍的小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用力地、颤抖地举到他眼前。
是那张崭新的身份证。
塑料封套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上面清晰地印着——游莱。
“我改名字了!”
她声音尖利,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冲刷出狼狈的沟壑,“我叫游莱!
游泳的游!
草字头的莱!
不是招娣了!
不是那个‘娣’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宣告和绝望的祈求,“江池!
你看见了吗?
我改了!
我什么都改了!
你可不可以…”她猛地往前一扑,双手死死抓住江池胸前的衣襟,滚烫的泪水砸在他的手背上,“你可不可以不要结婚?
我们…我们可以在一起啊!
我…我现在明白了…我…”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堵住,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楼道里死寂一片。
只有她粗重绝望的喘息声。
江池的身体在她扑上来的瞬间僵硬如铁。
他没有推开她,但也没有拥抱她。
他只是站在那里,承受着她身体的重量和失控的情绪,像一尊沉默的礁石。
他的目光越过她凌乱的头顶,看向她身后漆黑的楼道,又缓缓落回她涕泪横流的脸上。
那双总是温和包容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楚、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游莱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疏离。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江池抬起手。
不是拥抱,而是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她抓着他衣襟的手腕,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将它们从自己胸前推开。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温柔。
但这推开的动作本身,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毁灭性。
游莱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料。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招娣,”江池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别这样。
你喝多了。”
他避开了她绝望的视线,目光落在她紧紧攥在手里的身份证上,又很快移开,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凝聚起最后的力气,然后从身后——游莱这才注意到他刚才开门时,另一只手一首背在身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精致的大红色请柬。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红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烫金的囍字,像两个冰冷的嘲讽。
江池将请柬递到她面前,动作缓慢而清晰。
他的目光终于重新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和一种她完全陌生的、尘埃落定的决然。
“我的未婚妻,”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是你撮合的,苏萌。”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种苦涩,“你说得对,她很好。
跟她在一起…很安心。
她让我觉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游莱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的、近乎贪恋的意味,却又冰冷地刺穿了她最后的心防:“被爱的感觉,真的很好。”
“莱莱,”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最后的告别,“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祝你…幸福。”
说完,他没有再看她崩溃的表情,后退一步,沉重而决绝地关上了那扇墨绿色的防盗门。
“砰——”一声闷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游莱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体顺着墙壁一点点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那张崭新的“游莱”身份证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脚边。
而那张刺目的红色请柬,被江池塞在她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被爱的感觉…真的很好…”这句话,连同那扇紧闭的铁门,像一座冰山,轰然压顶,将她彻底埋葬。
她蜷缩在冰冷的楼道角落,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濒死的幼兽。
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原来,被推开,是这样的疼。
疼得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