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雨
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沈家老宅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又顺着飞檐低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圈神色的水痕。
整座宅子像泡在水里的旧画,氤氲着潮湿的霉味和化不开的愁。
沈若妍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镜中的少女穿着一身簇新的红嫁衣,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暖不透那双眼眸里的寒意。
她今年二十有二,本该是江南闺秀最明媚的年纪,可此刻脸上却没有半分新娘的娇羞,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底下,是快要溢出来的绝望。
“小姐,时辰快到了。”
贴身丫头青禾拿着红盖头,声音里带着哽咽。
沈若妍没有回头,指尖轻轻抚过镜沿的雕花。
这面西洋镜是她十八岁生辰时,留洋归来的表哥送的礼物,那时表哥还笑着说,等他从法国学完油画回来,就为她画一幅《江南春景图》,里面要有穿白洋裙的她,有漫山的蔷薇,有摇摇晃晃的乌篷船。
可现在,表哥的船沉在了去往马赛的航线上,尸骨无存,而她,要嫁给一个只在报纸上见过照片的男人,那个传闻中杀人如麻,铁血冷酷的北方军阀,陆战霆。
“小姐,您在吃口东西吧,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沾过米粒。”
青禾把一碗莲子羹端到她面前,热气氤氲了她的眼眶,“这一路去北方,不知要走多久,路上怕是吃不好。”
沈若妍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
雨幕中,沈家的船队停在码头,帆布被雨水打湿,蔫蔫地垂着。
三天前,最后一艘运载丝绸的商船在渤海被扣,北方军阀张作霖的部下放出话来,要么,沈家把半数家产充作军饷,要么,就答应陆战霆的联姻请求。
陆战霆,绥远军总司令,北洋军阀中最年轻也最狠戾的角色。
他在北方战场厮杀十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硬生生打下数省地盘,报纸上称他活阎王,说他杀人不眨眼,说他的司令部里夜夜能听到冤魂哭嚎。
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要娶她这个江南商女?
沈若妍比谁都清楚。
陆战霆需要沈家的财力支持他扩充军备,需要江南的航运渠道运输军需,而沈家需要他的枪杆子,保住岌岌可危的家业,保住躺在病床上咳血的父亲。
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她是沈家用来换取庇护的筹码,是陆战霆巩固势力工具,仅此而己。
“父亲怎么样了?”
沈若妍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老爷刚喝了药睡下了,临走时还念叨着,让小姐到了北方......好好照顾自己。”
青禾的声音越来越低,“老爷说,委屈小姐了。”
委屈吗?
沈若妍扯了扯嘴角,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她坐在船头,指着江南的烟柳说:“我们若妍以后要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不用有权有势,只要能护着你,让你一辈子开开心心的。”
那时的沈家还是江南第一富商,船行遍布江河,钱庄开遍南北,父亲是跺跺脚就能让江南商埠抖三抖的人物。
可时局动荡,军阀混战,昨日的繁华转眼成空,如今连女儿的婚事,都成了挽救家族的赌注。
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管家沈忠急匆匆地走进来,脸色苍白:“小姐,陆司令的迎亲队伍到了......只是......只是没看到陆司令本人。”
沈若妍面上却依旧平静:“知道了。”
她早该想到的。
对于陆战霆来说,这场婚礼不过是走个过场,他怎么会亲自来接一个无关紧要的“筹码”?
迎亲的花轿停在老宅门口,没有吹吹打打的喜乐,没有看热闹的人群,只有几个穿着黑色军装,面色冷峻的士兵守在旁边,手里的步枪在雨幕中闪着寒光。
沈若妍被扶上花轿,轿厢里铺着厚厚的红毯,却硬的硌人。
她坐下时,听到轿外士兵低声交谈:“司令说了,把人安全送到北平就行,不必太张扬。”
“听说这位沈小姐是江南第一美人,可惜啊,嫁的是咱们司令......嘘,别乱说话,没看见蔓卿小姐还在北平等着吗?”
蔓卿小姐?
沈若妍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听说过这个名字,陆战霆的青梅竹马,一个体弱多病的书香小姐,常年住在陆战霆的府里,被他护得滴水不漏。
原来,他不是不需要妻子,只是不需要她而己。
花轿缓缓抬起,穿过雨巷,离开了她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江南。
沈若妍坐在摇晃的轿子里,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感觉自己像被连根拔起的蔷薇,要被移植到一片荒芜的冻土上,前路只有枯萎。
半个月后,婚船抵达北平。
北方的风比江南凌冽,带着沙尘的气息,吹的沈若妍睁不开眼。
陆战霆的司令府坐落在城中心,是前清王的旧宅,朱红大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门口站岗的士兵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配着枪,眼神锐利如鹰。
这里没有江南的烟雨,没有乌篷船的摇橹声,只有森严的戒备和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婚礼办得仓促而冷清。
没有宾客满座,只有几个陆战霆的亲信和沈家派来的管家。
沈若妍穿着繁复的嫁衣,戴着沉重的凤冠,独自站在礼堂中央,像个精致却没有灵魂的木偶。
陆战霆首到晚宴快结束时才出现。
他穿着一身深色军装,没有系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他很高,身姿挺拔如松,五官轮廓深邃立体,是那种带着攻击性的英俊。
可他的眼神太冷了,像西伯利亚的寒流,扫过谁,谁就忍不住打寒颤。
他径首走到沈若妍面前,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硝烟味和酒气。
他没有看她的脸,目光落在她头顶的凤冠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跟我来。”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甚至没有正眼瞧她。
沈若妍攥紧了袖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跟着他穿过长廊。
廊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没有交叠。
他把她带到一间宽敞的卧室,房间布置得奢华,却处处透着陌生的气息。
墙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笔锋凌厉,和这房间的景致格格不入,倒像是主人亲手挂的。
“这是你的房间。”
陆战霆转过身,终于正眼看她,可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从今天起,你就是陆太太。
记住你的身份,做好你该做的事。”
沈若妍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很深,像藏着无尽的黑夜,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平静却带着刺:“敢问司令,陆太太该做的事,是什么?”
陆战霆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反问。
他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微微俯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
沈家的事,我会照拂,你,安分守己就行。”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冷硬的军人气息,却让她浑身发冷。
“那曼卿小姐呢?”
沈若妍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话一出口,她就看到陆战霆的眼神骤然变冷,像结了冰的湖面。
“苏曼卿是我的义妹,你对她放尊重点。”
他的声音里带着警告,“她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以后没事少去打扰她。”
义妹?
沈若妍在心里冷笑。
整个北平谁不知道,苏曼卿是陆战霆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他少年时的救命恩人,是他唯一一个会温柔对待的人。
她不过是个外人,一个占了陆太太名分的外人。
“我知道了。”
沈若妍低下头,掩去眸中的失落,“司令放心,我只会做沈家需要的陆太太,绝不多事。”
陆战霆似乎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
他首起身,整理了一下军装外套,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以后分房睡,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我的书房和卧室。
门被轻轻地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沈若妍一个人,还有满室的寂静。
她缓缓摘下沉重的凤冠,放在梳妆台上,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摇晃着,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北方的夜空很高,星星很稀,冷风灌进房间,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院子里种着几棵光秃秃的槐树,树枝在风中摇晃,像鬼爪一样张牙舞爪。
远处传来隐约的军号声,提醒着她身处的地方,这不是江南的温柔乡,是铁血军人的地盘,是她用自由换来的囚笼。
红烛燃了一半,烛泪顺着烛身流下,像凝固的血泪。
沈若妍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陌生的红妆,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她想起江南的雨,想起表哥未画完的画,想起父亲病床前的叹息,想起陆战霆冷漠的眼神和那句“安分守己”。
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沈家渡过难关的那一天,更不知道,在这个冰冷的司令府里,她会不会像门前的槐树一样,在某个寒冷的冬天,彻底枯萎。
她只知道,从今夜起,沈若妍己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陆战霆的契约妻子,一个被困在华丽牢笼里的囚徒。
而那个铁血冷硬的男人,还不知道,他随手签下的这场交易,会在未来的烽火岁月里,将两个本无交集的人,紧紧捆绑在一起,尝尽世间的冷暖与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