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承宇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第三次在“砚舟书屋”门口停下脚步。
帆布包的带子磨得有些毛边,里面装着刚发的校服,浆洗得发硬,像他此刻紧绷的心情。
门是老式的木门,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字是清瘦的行楷,和里面那个总坐在窗边的少年很像。
王砚舟总在那里,面前摊着本厚厚的线装书,书页边缘泛着经年累月的黄,手边放着盏青瓷茶杯,水汽氤氲了他垂着的眼睫。
阳光从雕花木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翻书时,指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
窦承宇是半个月前搬到这条老巷的。
父亲工作调动,他转学到附近的三中,成了高二(3)班的插班生。
班里同学大多从小一起长大,课间聚成几团说笑,他像滴进清水里的墨,一时融不进去。
班主任让他自我介绍时,他说“我叫窦承宇”,台下有人小声笑——“承宇?
听着像老古董的名字”。
他攥紧了衣角,没解释这名字是爷爷取的,取“承先启后,器宇轩昂”之意。
放学后绕路走这条巷,是他偶然发现的僻静。
第一天经过时,就听见书屋里飘出淡淡的墨香,混着旧纸张特有的气息,像奶奶书房里的味道。
他忍不住多停了会儿,看见王砚舟正用软布擦拭一支旧毛笔,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这天窦承宇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指尖刚触到门把,就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争执声。
“……说了让你报理科,将来考建筑系,跟你爸一样,多稳当。”
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震得窗棂都似在颤。
“我不喜欢。”
王砚舟的声音很轻,却透着股韧劲,像初春冻在冰里的草芽,“我想读中文系,或者古籍修复。
上次去省图,看到他们修复《洪武正韵》,那些破碎的纸页一点点被拼起来,像在跟古人说话。”
“跟古人说话能当饭吃?”
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你天天守着这破书屋,都快读成书呆子了!
你爷爷就是太惯着你,才让你这么不切实际!”
窦承宇愣在门口,进退两难。
他看见王砚舟猛地抬起头,脸色发白,握着书页的手指关节泛白,指腹因为常年翻书而带着薄茧。
他没再争辩,只是将视线落回书页上,睫毛垂得很低,像在无声地抵抗。
阳光恰好移过他的侧脸,能看见他脖颈处绷紧的线条。
中年男人气呼呼地走了,出门时差点撞到窦承宇,瞥了他一眼,满脸不耐烦,皮鞋碾过门口的梧桐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书屋瞬间恢复安静,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秒针走动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窦承宇走到书架前,假装找书,指尖划过一本本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
王砚舟轻轻合上了书,封面上是《说文解字》,他指尖在“砚”字的位置摩挲着,像是在平复情绪。
那本书的封面己经磨得发亮,显然被翻了无数次。
“那个……”窦承宇没话找话,指着书架第三层的一本《苏轼词选》“这本多少钱?”
王砚舟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了些,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红丝:“爷爷说,喜欢看书的人,能看懂多少,就付多少。
他说钱是有数的,懂的道理是没数的。”
窦承宇笑了,这说法倒新鲜。
他取下书翻开,恰好看到“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墨迹是淡淡的黑色,纸页带着温润的触感。
“我觉得,他说得对。”
王砚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有些东西的价值,不是钱能算清的。
就像这书里的句子,难过的时候读一遍,好像就没那么难了。”
窦承宇抬眼,撞进他清澈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刚才的委屈,只有一种笃定的光,像暗夜里的星。
他忽然想起自己转学那天,爷爷塞给他的旧相册,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样东西能托底”,当时不懂,此刻看着王砚舟,好像有点明白了。
“嗯,”窦承宇点头,把书揣进怀里“我叫窦承宇,隔壁班的。
以后可能常来。”
“王砚舟。”
他说,嘴角似乎牵起了一点极淡的笑意,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欢迎。”
那天下午,窦承宇买下了那本《苏轼词选》,付了十五块钱——比定价多了三块。
王砚舟送了他一枚自己刻的小书签,竹制的,边缘被打磨得光滑,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舟”字,刻痕里还带着淡淡的竹香。
走出书屋时,秋阳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铺了层暖金。
窦承宇捏着那枚温润的竹书签,忽然觉得,这条陌生的老巷,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温度。
帆布包里的校服似乎也没那么硬了,连带着“窦承宇”这个名字,都少了几分被嘲笑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