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门鬼门
她动作利落,手法娴熟地将伤腿稳妥固定好。
墨彩环站起身,目光扫过角落一个破瓦罐,瓦罐刚好在塌了一角的茅屋边缘,里面还剩些浑浊的底子。
她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里面是之前她在山上寻到的,相对干净的泉水。
她拔开塞子,将里面大半清澈的水,换入那个破瓦罐中。
“谢谢姑娘大恩……可,可老婆子……一个铜板也……”她无措地抓着身下的干草,无地自容,今年山洪,偏又税重。
“无妨。”
墨彩环一边收拾着工具,一边安抚道:“等您能下地,可以还我几株鬼针草,我正好缺。”
鬼针草正是这药膏的材料之一,能化瘀消肿,还有一些轻微的解毒作用和防虫作用,是这村子后面那连绵大山里的特产。
老妇愣了愣,眼中迸出光:“好,好!
我认得那草,回头我让大牛去把山坡上的都给您薅来!”
墨彩环点点头,提起药箱。
指尖下意识又碰了碰眉心——那里,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悄然沉淀,如同深潭又蓄了一滴温热的泉。
.刚走出低矮的院门,一个半大少年气喘吁吁地冲过来。
“墨大夫!
快,快去看看我娘!
她…她要生了!”
“带路!”
简陋的土屋里,血腥味弥漫。
产妇脸色苍白的躺在土炕上,嘴里咬着一块布巾。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满头大汗,安慰着产妇。
“老三家的,你别紧张,你虽然是第一次生。
可你总摘过豆角摘过瓜,没什么难的,一会儿你就能把瓜抱在怀里喂了。”
老妇说着,将目光投向产妇屈起的双腿。
“坏了!”
出来的不是头而是脚,如果两只脚还好些,可这只有一只。
墨彩环一路小跑着被半大小子拽来,她平了下气息,迅速净手上前检查。
她手指在产妇高高隆起的腹部几个关键位置按压、感受,眉头紧锁。
墨彩环深吸一口气,她还是个少女,生产一事,此前只是从医书上看过,这第一次上手,竟是难产。
墨彩环指尖刚碰到那只滑腻的小脚,产妇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那只脚竟被产道死死咬住,踝骨以下己经青紫。
她试着往回送,却纹丝不动。
产妇的宫缩一波接一波,墨彩环死死咬着下唇,艰难得把整条前臂探进去,摸到胎儿大腿。
“听好。”
她声音发颤,“下一阵疼来时,千万别喊,一喊就没力气了,让你用力时再用力。”
产妇咬住布巾,眼泪倒灌进耳朵,只能点头。
第三阵宫缩骤起,肚皮硬成铁板,产妇听她的话,不敢喊,死死屏息,脸由白转紫。
墨彩环两手用力,随着“咔”一声响,硬生生把胎儿整条腿折回宫内,再趁宫缩稍歇,猛地将位置转正。
“用力!”
产妇一声嘶叫,胎儿臀、腰、胸依次挤出,却卡在最后关头——双肩横锁。
“好疼……我不行,我不生了!
出不来啊!”
墨彩环把婴儿湿滑的身子往左压,右肩刚露一线,她两指并拢,生生抠进产道,勾住胎儿腋窝,用力往外一拽。
“哧啦——”皮肉撕裂声里,婴儿整个身子滑脱而出,带出一股腥热的血泉。
炕沿的血水顺着席缝往下滴。
孩子没声。
墨彩环把婴儿肩背垫高,两指压住小小胸膛,一下、两下、三下——指节几乎陷进柔软的肋骨。
还是没有呼吸。
她捏住婴儿鼻尖,低头含住那张紫灰色的小嘴,吹进一口气。
胸口微微鼓起,又瘪下去。
再吹,再按。
第五次按压时,“咕”的一声,一股带着羊水和血丝的黏液从婴儿嘴里喷出,溅在她胸前。
紧接着,“哇——”像一把锈刀划破黑夜,婴儿迸出第一声哭。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屋子猛地活了:老妇瘫坐地上,半大小子“咚”地跪倒,产妇脱力般松了牙关。
墨彩环这才感到自己的心跳几乎撞断肋骨,她将婴儿递给老妇 ,转身,正见一盆血水被少年端出去,门槛上留下一串暗红脚印。
她靠着墙滑坐下,双手止不住地打颤,指节上的血己分不清是谁的。
她有些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
方才,两条命都在她手里。
好可怕。
这句话在喉咙里滚,却发不出声。
她摊开双手——就是这双手,方才在温热的***里掰转骨头、扯松脐带,把一个小生命硬生生拖出来。
屋里又传来“哇”的一声,她回头看,那团襁褓被老妇笨拙地托着,婴儿的脸皱得像没长开的核桃,红得发亮,小嘴一鼓一鼓。
“辛苦了,墨大夫。”
虽然有点丑,还怪可爱的。
她伸手想抱抱孩子,又怕自己血污的掌心弄脏那层布。
指尖悬在半空,最后只敢用一根食指,轻轻碰了碰孩子软得不可思议的小脸。
热的。
活的。
那一瞬,胸口像被滚烫的水浇过,她想笑,眼泪却先滚下来。
产妇虚弱地侧过头,嘴唇蠕动:“……闺女?”
墨彩环点头,嗓子哑得不像自己的:“嗯,闺女。”
可下一刻,她的目光落在产妇被血浸透的褥子上——那团暗红,像一张无声的巨口。
墨彩环的胃猛地抽紧,方才的喜悦被一把拽回深渊。
原来生门亦是鬼门。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原来每一个新生的第一声啼哭,都是用母亲的血肉撕开黑暗换来的。
墨彩环忽然不可抑制地发抖。
如果今天失败了呢?
如果那孩子没能出来,那哭声没响呢?
两条命,是不是就永远停在她的手上?
墨彩环不敢再往下想。
老妇抱着孩子,还在絮絮叨叨:“老天保佑,多亏了墨大夫,大夫是积了德的……”墨彩环把脸埋进双手,指缝间漏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太疼了……”不是身上,是心里。
她闭上眼,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产妇那一声声痛苦的“我不生了”。
她怕。
怕那一盆盆血水,怕下一次再听见“脚先出来”,怕自己终有一天也要躺在那里,命悬在别人的指尖。
可她又忍不住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看那小家伙胡乱挥舞的拳头——那么小,却似攥住了整个屋子的光。
生与死,只隔一层薄纸。
而她,第一次把纸捅破,就看见了两头都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