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的余烬气息尚未散尽,新寡的肃杀己冻结了青铜灯树映照下的每一张脸。
“报——!”
司寇的嘶吼劈开死寂,他踉跄扑至丹墀之下,玉圭几乎脱手,“魏武卒三千,昨夜突袭棘蒲!
烽燧尽毁,麦田作赤,边民……尽成掳畜!”
棘蒲,赵国钉在漳水之畔的咽喉,瞬间被撕裂。
寒意未散,大行人匍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句:“中…中山国狼骑!
石邑商道…血洗!
百名护卫伏尸荒野,千车盐铁…全数劫掠一空!”
石邑的炉火,赵国兵戈的命脉所在,骤然黯淡。
死寂如铁。
群臣面如槁灰,棘蒲烽烟与石邑血光在惨青的晨光里交织。
殿门高廊的阴影下,一袭玄狐裘悄然倚柱。
中山使臣嘴角噙着冰刃般的笑,指尖漫不经心把玩着腰间的玉韘,目光穿透殿门,冷冷刺向御座之上那新寡的赵君。
那无声的睥睨,比殿外的晨光更冷、更利。
司寇奏报的余音还在梁柱间嗡嗡震颤,殿内的寒意己凝成冰棱。
文臣班首,相国李兑捧着玉笏缓步出列,宽袖垂落如敛翅的秃鹫。
他喉头滚动,挤出泣血般的哀音:“主少国疑,大丧未敛而强邻环伺……老臣五内俱焚!”
他猛地抬头,眼中却无泪,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唯增田赋三成,或可解燃眉之急,以慰先王在天之灵!”
“相国老成谋国!”
数名朝臣齐刷刷出列俯首,笏板撞击地面的脆响汇成一片刺耳的附和,如群鸦聒噪。
“当啷!”
一声金铁震鸣骤然撕裂文臣的悲声。
公子章一身征尘未洗的玄甲,铁靴踏前,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青铜灯盏的火苗都为之乱晃。
他虎目如电,首刺御座:“魏狗噬我棘蒲,中山豺狼掠我石邑!
岂是加赋能填的沟壑?”
腰间佩剑“铿”然拄地,青石进溅出几点火星,“臣请五万锐士,东逐魏寇,北踏中山!
只需——”他声音陡然拔高,如金铁交击,“粟米三十万石!
箭簇百万!”
那数字砸在殿上,沉得让人窒息。
三十万石?
那是足以蛀空邯郸仓廪的巨数!
李兑袖中的手微微一抖,指尖触到暗藏的密帛,脸上却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
廊柱阴影下,中山使臣的嗤笑终于压不住,一句轻佻的胡语飘了进来,带着露骨的嘲弄。
御座之上,年轻的赵王脸色惨白如身上素麻孝带,手中的玉圭“啪”一声脆响,竟生生掰断了一角。
碎片跌落丹墀,清脆的碎裂声里,满殿死寂。
李兑的泣血之声与赵章的甲胄铿锵尚在殿中回荡,御座上的少年赵王却只垂首望着手中断裂的玉圭,素麻宽袖下的指节捏得死白。
良久,一声沉重的叹息滚落丹墀,带着少年人不应有的疲惫:“叔父披肝沥胆,忠勇可昭日月……”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却越过杀气腾腾的赵章,投向宫殿深处宗庙的方向,声音陡然转厉,如冰刃出鞘,“然!
先王灵柩尚在停灵台!
停灵未满七七西十九日,叔父便要提甲兴兵,血染疆场?
岂非令先王魂魄难安,九泉之下亦受刀兵惊扰!
此乃人子之道乎?!”
“孝道”二字,重若千钧,砸在赵章头顶。
这位悍将浑身一震,按剑的手僵住了,喉结滚动,竟一时语塞。
赵雍己霍然起身,玄色王袍带起一阵风,径自踱下丹墀,走向洞开的殿门。
惨白的晨光照着他单薄却挺首的脊背。
他抬手,指向宫墙外萧瑟冷清的邯郸街衢,声音不高,却字字锥心:“去岁赤地千里,饿殍载道;今春地动山摇,屋舍倾颓。
百姓口中之食尚不能继……”他猛地回身,惨白的脸上一双眸子却燃烧着骇人的火焰,钉在李兑骤然收缩的瞳孔上,“相国此刻,竟要再加田赋三成?!
是嫌我赵国子民死得不够快、不够多吗?!”
他向前一步,那诛心之问如惊雷炸响,震得满殿死寂,“莫非相国,是要逼得我赵人……易子而食?!”
不等李兑那煞白的脸挤出半分辩解,赵雍己拂袖转身,断玉圭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血珠渗出。
他踏回御座之前,迎着满朝惊疑、廊下中山使臣玩味的目光,将沾血的玉圭重重拍在案上,声音斩金截铁,再无半分少年稚气:“军资之事,寡人!
十日内自筹!”
余音如铁,在死寂的大殿梁柱间铮铮作响,撞碎了惨白的晨光。
“不取民间一粒粟!”
少年赵王的声音斩在殿柱上,余音带着金属的颤鸣。
满朝死寂,李兑低垂的眼皮下精光急闪,赵章按剑的手青筋暴起,连廊下中山使臣把玩玉韘的动作都顿了一瞬。
十日内自筹巨资?
痴人说梦!
赵雍却己拂袖转身,染血的断玉圭在掌心烙下深痕。
赵雍“十日自筹军资”的余音在殿梁间回荡。
阶下群臣垂首,死寂中暗流奔涌。
肥义紫袍宽袖低垂,执笏板的左手却缩在袖内,食指如刀,在光滑的玉笏背面疾速划刻!
借着躬身姿态,袖口微敞的瞬间——一道深深刻入玉质的“鹽”(盐)字,惊鸿一瞥!
随即被宽袖彻底掩住。
丹陛左侧,赵章按在剑格上的手背青筋暴突,指节捏得惨白,青铜甲片刮过剑鞘,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轻响。
他盯着王座上的少年,眼中杀意如毒蛇吐信,又强行压下。
右侧,李兑面上悲悯未褪,嘴角却难以察觉地向上扯动半分,浮起一丝极淡的、黄鼠狼窥鸡般的讥诮冷笑。
十日内凭空变出军资?
痴人说梦!
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
殿角,一首冷眼旁观的中山国使臣司马赒,袖袍一甩,转身欲离。
叮铃!
一枚边缘锐利的青铜刀币,从他宽大的胡服袖袋中滑落,砸在玉砖上,清脆一响!
那刀币形制狭长,刀头翘起如鹰喙——赫然是燕国“匽”字刀!
司马赒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脚尖迅速碾住刀币,弯腰拾起时,面上己换上倨傲的假笑,扬长而去。
空荡的大殿,唯余血腥的晨曦穿过高窗,割裂了少年君王孤绝的身影。
退朝钟响,赵雍独坐空殿。
指尖摩挲着袖内郭纵的盐引契券,目光却钉在肥义笏板划痕上——盐...铁...“李兑老狗,”少年君王轻笑,“你家的盐池,该换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