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骨的冰冷,从西肢百骸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来,像是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骨髓深处。
水,无处不在的水,封住了她的口鼻,堵住了她的耳朵,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隔绝在外,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越来越慢、越来越沉的“咚…咚…”声。
她想挣扎,手脚却被粗重的铁链缚住,沉甸甸地拽着她不断下坠。
黑暗的水中,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链条上凹凸不平的锈迹,正磨破她的手腕,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刺痛。
上方,那片唯一的光源——凿开的冰窟窿,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光影里,晃动着几张熟悉又模糊的脸。
有她那位永远端庄慈爱的嫡母,王若凤。
有她那位一向看不起她的嫡姐,沈明珠。
还有……她曾经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夫君,当朝雍王。
他们的嘴唇在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
那光影,是她生命中最后一点温暖,正被他们亲手扼杀。
“不——!”
沈留霜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地起伏,额上冷汗涔涔。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真的刚从溺水的窒息中挣脱出来。
窗外,天光微熹,灰蒙蒙的晨光透过糊着薄纱的窗格,在屋内投下几道惨淡的光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熏香混合着药渣的苦涩味道,一切都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这不是雍王府,也不是那座埋葬了她的冰湖。
这是……沈府,她出嫁前住了十六年的地方。
她的闺房,栖霜院。
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开,让她浑身一颤。
她还活着?
不,不对。
她明明记得,自己被灌下哑药,缚上铁链,沉入京郊别院那冰冷的湖心……“姑娘,您醒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侍女青画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看到沈留霜煞白的脸色,担忧地问:“姑娘又做噩梦了?
瞧您这一头的汗。”
沈留霜抬眼看向青画。
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在前世的记忆里,最后是被乱棍打得血肉模糊,和她一同被抛尸荒野的。
心脏猛地一抽,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姑娘,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青画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端起那碗黑褐色的汤药,浓重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王夫人特意吩咐厨房给您熬的,说是您身子弱,要好生将养着。
夫人待您可真好。”
王夫人……嫡母王若凤。
沈留霜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碗药。
就是它。
前世,就是从这碗所谓的“安神汤”开始,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日昏沉,最后被他们以“病重”为由,轻而易举地送出府,送上了死路。
原来,她不是做梦。
她是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六岁这一年,一切悲剧的起点。
冰冷的恨意,如同那湖水一般,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
那恨意只在心头停留了一瞬,便被沈留霜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片死寂的冰原。
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恐慌,更是取死之道。
她抬起头,那双本该怯懦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光。
她的视线越过青画,落在门口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上。
那是嫡母王若凤身边的大丫鬟,翠柳。
她正悄悄地往里张望,名为关心,实为监视,确保这碗药能一滴不漏地进入自己的肚子。
原来如此,双重保险。
“姑娘?”
青画见她迟迟不接药碗,只是盯着门口发呆,不由得又催促了一声。
“我……”沈留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哭腔后的虚弱,听上去可怜极了,“我头好晕,手……手没力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似乎是想去接那碗药。
青画见状,连忙将碗又往前送了送,体贴地说道:“姑娘别急,奴婢喂您。”
在青画将碗递到她唇边的瞬间,沈留-霜的身子猛地一软,像是彻底脱力般向一侧倒去。
这个动作是如此突然,又如此符合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病弱少女的反应。
青画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手中的药碗顿时失去了平衡。
“啊!”
一声惊呼。
但那碗药并没有如前世般洒在床榻上。
沈留霜在“倾倒”的最后一刻,用手肘看似无意地、实则精准地在碗底一撞!
黑褐色的汤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尽数泼向了门口!
“哎哟!”
门口的翠柳根本来不及躲闪,被那尚有余温的药汁浇了满头满脸,名贵的浅碧色春衫前襟顿时染上了一大片深色的污渍,狼狈不堪。
“翠柳姐姐!”
青画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放下扶着沈留霜的手,扑过去查看。
沈留霜则“挣扎”着坐稳,脸上血色尽褪,一副闯了大祸的惊恐模样。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翠柳,语带哭音:“对……对不起!
翠柳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头晕得厉害……”翠柳抹了一把脸上的药汁,又气又急。
这差事是夫人亲自交代的,如今办砸了,回去定要受罚。
她刚想发作,斥责沈留霜,却见沈留霜己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都怪我,都怪我身子不争气,”沈留霜用袖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充满了自责与恐惧,“母亲大人赏的药,就这么……就这么全浪费了……这药材定然十分名贵,母亲会不会……会不会罚我?”
她这番话,瞬间将翠柳的怒火浇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心虚和恐慌。
青画在一旁也白了脸,附和道:“是啊,这可怎么办?
夫人最是爱惜东西的。”
翠柳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她看着自己衣襟上湿哒哒的药渍,闻着那股浓重的药味,一个念头忽然闪过。
可她随即又警惕起来,狐疑地看了沈留霜一眼。
这个一向蠢笨的六姑娘,今天怎么会替自己想主意了?
这番话合情合理,一个胆小怕事的庶女,为了自保而撒谎,再正常不过了。
翠柳的心彻底放了下来,甚至有了一丝轻蔑。
她清了清嗓子,端起大丫鬟的架子,说道:“行了,看在你也不是故意的份上。
只是,回去夫人若是问起药效如何,我该怎么说?”
戏肉来了。
沈留霜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其中的冰冷。
她抬起头时,又恢复了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指了指翠柳湿漉漉的衣襟和手指,用一种带着傻气的声音说:“这药闻着……闻着就很补。
姐姐你身上沾了这么多,想必……想必也尝到味道了吧?
是什么味儿的?
甜的还是苦的?
你跟母亲说一声,不就行了?”
这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在翠柳和青画心头。
青画觉得自家姑娘真是吓傻了,说出这种胡话。
而翠柳的脸色,则瞬间变得精彩纷呈。
沈留霜的话,像是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是啊,是什么味儿的?
如果她说不知道,那她回去怎么复命?
怎么证明这药没问题?
如果她说苦的,万一夫人问起细节,她答不上来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沈留霜这番看似天真的话,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一个核心问题上——这药,到底能不能“尝”?
翠柳看着自己沾满药汁的手指,心中天人交战。
她知道这药里加了东西,但夫人说过,只是让六姑娘身体虚弱的慢药,并非立刻毙命的毒药。
尝一点点,应该……没事的吧?
为了不被责罚,为了圆这个谎……在沈留霜那双“纯洁无辜”的注视下,翠柳一咬牙,伸出沾着药汁的食指,飞快地在舌尖上舔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苦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还带着一丝麻痹感。
翠柳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强忍着恶心,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是苦的。
行了,我知道怎么回话了。”
说完,她再也不敢多待一秒,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翠柳仓皇离去的背影,沈留霜慢慢收回了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青画还愣在原地,喃喃道:“姑娘,你刚刚……翠柳姐姐她……青画,”沈留霜打断了她,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从今天起,栖霜院里,除了我递给你的东西,任何人给的入口之物,你敢碰一下,我就把你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青画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姑娘。
眼前的沈留霜,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那眼神,那语气,却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那是一种,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淬着冰雪的冷静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