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卷起戈壁滩边缘的最后一点浮尘,混合着冰冷的雪霰子,砸在武川县北边光秃秃的山梁上。
枯草贴着地皮瑟瑟发抖,远望去,只有起伏的土黄色沟壑在灰白天幕下死寂蔓延。
哨位凹坑里,小嘎子李铁柱把脑袋拼命往同样破旧的棉袄领子里缩,牙齿冻得咯咯作响。
青涩的脸上,鼻尖冻得像颗紫葡萄。
他用力眨掉睫毛上结的冰霜,视线死死钉在山下几里外那个突兀的土围子。
土围子里静得瘆人,连条狗的影子都看不见。
但小嘎子知道,那不是空的。
土黄色的膏药旗,像一块凝固的血痂,无声地戳在最高的土堡房顶上。
三天了,这个原本荒废的寨子,突然就被鬼子占了。
没有往常的人喧马嘶,没有篝火炊烟,静得……像座坟。
山坳背风的残窑洞里,空气仿佛也结了冰。
一盏微弱如豆的油灯,勉强驱散巴掌大的昏暗,光影在粗粝的土壁上怪诞跳动,映着几张布满尘霜、凝重如铁的脸。
一张摊开的、毛了边的地图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冰冷的土炕上。
手的主人,指导员秦岳,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石臼里碾出的干豆子一般。
……李家庄联络点,被端了。
三道梁那边的秘密粮窖,炸了。
上个月新设的歇脚地窨子,刚露头就被发现……他布满茧子的指尖划过地图上几个刺眼的墨叉,墨迹洇开,像渗出的血。
范围……像一把铁钳,正朝我们合拢。
不是巧合。
这是冲着掐断我们的命脉来的。
旁边,膀大腰圆的队长赵大虎,脸上那道从颧骨劈到下巴的刀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猛地一拳砸在炕沿上,油灯火苗狠狠一跳,窑顶簌簌掉下几点土末。
***小鬼子!
赵大虎的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炭,目光刀子似的扫过窑洞里缩着的几个人:抱着步枪取暖的战士、佝偻着背的老司务长、沉默地擦拭猎刀的乌云其其格、角落里把自己裹得像团破棉絮的新收容的伤号森田。
他们鼻子咋比狗还灵?
是哪个裤裆没扎紧,泄了底?!
窑洞只剩下风从缝隙钻进来的呜咽,刮锅底似的响。
每个人呼出的白气,瞬间就在空气中凝成了肉眼可见的霜。
老司务长,那个姓马的老兵,佝偻的身子又塌下去一点。
他喉咙艰难地滑动几下,才挤出点声音,带着破风箱般的气音。
指导员……全中队……就剩这点口粮了。
苞米掺着麸皮和苦菜根子熬的糊糊……撑死够……三天。
盐……也就指头盖大那么一点。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下去。
子弹……数了两遍,拢共……人均不到五颗。
赵大虎眼里的红炭瞬间烧得更旺,猛地一捶土墙。
妈的!
……秦岳的视线没从地图上移开,眉头锁死。
三天……他重复着这个数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代表武川西北部那片山地的褶皱区域。
那里,曾是预设的一个后备集结点。
他的左耳后那道旧疤,在昏黄的光线下似乎抽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微弱的灯火,投向窑洞口被风雪撕扯着的光亮处。
山下那座沉寂的土围子,如同张开巨口的钢铁兽齿。
风暴,在死寂中积蓄力量。
围城,己在凛冬中悄然落下铁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