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被扯得东倒西歪,光线明灭不定,映在秦岳沉默的脸上。
三天。
老司务长老马的声音如同秤砣,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
赵大虎焦躁地在狭窄的窑洞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跺起地上的浮土。
他猛地停在老马面前,脸几乎贴到对方佝偻的背上。
只有三天?
他低声吼着,压着喉咙里的火气,眼睛死死瞪着老马干涩昏黄的双眼。
一点存货都没了?
地窖呢?
老鼠洞里的东西也掏出来!
这鬼天气,出去就是送死!
没粮没弹,难道让兄弟们用牙去啃鬼子的铁甲?!
老马身子缩得更紧,布满冻疮的手在破旧棉袄上局促地搓着。
队长,地窖……也早空了。
入冬前省下的最后几个冻山药蛋,上次反围剿都填了伤员的肚子。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无措,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老鼠……都没了踪影啊队长。
这风……这雪……秦岳的目光离开地图上那个代表着武川西北山区的褶皱区域,那正是他最后一线希望所在——一个只有游击队高层和极少数本地骨干才知道的秘密度冬补给点。
他看着窑洞里弥漫的沉重空气,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风霜和焦虑刻画出深痕的脸:乌云其其格依旧沉默地擦着她的蒙古刀,冰冷的金属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幽光,她是这片山地的精灵,却也带不回粮食;角落里,那个叫森田的伤兵把自己裹在唯一还算厚实的破毯子里,只露出半张苍白疲惫的脸和一双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
不能等死。
秦岳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敲击石面,清晰地穿透风吼。
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浮尘。
地图,指向西北山区那块褶皱。
那里……还有一丝可能。
他顿了顿,看向乌云其其格。
乌云,你跟我,再带两个熟悉地形的本地同志。
我们得去试试。
乌云其其格闻言停下擦刀的动作,黑曜石般的眼眸抬起,没有任何犹豫,简短地点了下头。
好。
我也去!
小嘎子李铁柱冻得发紫的脸从窑洞口缩回来,急切地喊道。
我能钻沟!
能爬坡!
鬼子发现不了我!
不行!
赵大虎断然拒绝。
毛没长齐,出去就是个靶子!
老实待着!
我……小嘎子梗着脖子还要争。
老马。
秦岳看向司务长。
家里,拜托你。
把所有能烧的东西都集中起来,水煮开,大家轮着喝口热的御寒。
照顾伤员。
他目光转向角落。
森田医生,麻烦你再看看那几个高烧不退的战士。
陈桂枝……秦岳话音未落。
洞口厚厚的草帘子被掀开一道缝,裹挟着冰渣的风猛地灌入,差点扑灭了油灯。
一个头上包着块破旧蓝头巾、脸冻得通红、眼角却带着狠劲的中年妇人钻进半个身子。
妇救会长陈桂枝来了。
她跺掉鞋上的积雪,麻利地把草帘子重新掖好,目光迅速扫过窑洞里凝重的景象,落在老马脸上。
马老倌!
她的声音带着火炉旁独有的急迫感。
村东头张大娘家最后一点喂牲口的麸皮,我费老劲说动她,匀出来了!
撑死了……就够拌一锅糊糊!
那点盐粒子,我也要来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裹得严实的破布小包,塞进老马手里。
眼瞅着天快黑透了,这点东西顶屁用!
她视线扫过秦岳,落在赵大虎身上,急吼吼道。
我过来的时候,瞅见李家洼方向好像有烟!
不是寻常人家的烟!
李家洼!
赵大虎眼睛一亮,随即又阴沉下去。
那方向……是老孙头他们埋锅做饭的地窨子?
鬼子……不是鬼子灶烟!
陈桂枝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灰大,冒得不首溜,像是……湿柴火捂出来的!
他们怕是也断粮了,在烧能捡到的烂木头!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可能有人,但也可能暴露位置。
秦岳眉头锁紧。
顾不上那些了!
赵大虎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步枪,刺刀闪着寒光。
我带几个人过去看看!
能接应一点是一点!
总不能眼瞅着弟兄们饿死冻死!
赵大虎!
秦岳按住他躁动的肩膀。
风雪太大,路看不清,山下情况不明。
贸然出去太危险。
他指了指地图上西北方向。
我去那边是计划好的补给点,比较隐蔽。
李家洼顺路,乌云知道一条小沟能绕过去,我顺道看一眼。
你留下守住家,安抚大家,等我们消息。
赵大虎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刀疤狰狞。
他张了张嘴,看着秦岳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终究没再坚持,狠狠一跺脚。
他娘的!
这憋屈仗!
老马把那小包盐和一团麸皮捧在怀里,像是捧着稀世珍宝。
陈桂枝则麻利地从角落拖出一条长长的、由破布条和麻绳搓成的绳子。
来,秦指导员,把这个带上。
晚上走山路,有用。
她手脚利落地把绳子卷好,塞给准备跟着秦岳出发的乌云其其格。
秦岳不再多言,迅速紧了紧腰带,拔出腰间的驳壳枪,拉动枪机,冰冷的金属机件发出清脆的一声喀嗒。
他看向乌云。
走。
又看了一眼一首沉默的森田。
这里,拜托了。
森田在角落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将毯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线低垂的目光。
秦岳不再耽搁,侧身掀开草帘。
狂风夹杂着大片雪花瞬间涌入,吹得人几乎窒息。
他矮身钻入风雪弥漫的墨黑天地,乌云其其格紧随其后,像一道融入黑夜的影子。
窑洞内,风口的草帘剧烈晃动。
小嘎子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响。
赵大虎抱着枪坐到土炕边,双眼似要喷火,死死盯着那跳跃的油灯焰苗。
老马开始小心翼翼地抠盐粒子。
陈桂枝叹口气,走到一个发着高烧、不停呓语的年轻战士身边蹲下,用手背试了试那滚烫的额头,拿起一块冻硬的破布蘸了点温水,细细擦拭他嘴唇上的裂口。
角落里,裹在毯子里的森田浩,身体在寒冷的侵袭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蜷缩着,那深藏的目光似乎望向窑洞深处,又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土层与风墙,投向了某个未知的远方。
那里,也许有他永远无法再回的家。
风雪如同厚重的裹尸布,将整个大青山裹得严严实实。
秦岳和乌云其其格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翻卷的白色混沌之中,像两粒投入巨大磨盘的微尘。
他们前方,是更加莫测的黑暗与严寒,那未知的李家洼烟雾,如同一丝微弱摇曳却又扑朔迷离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