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混沌和永不停歇的厉鬼嘶吼。
秦岳眯着眼,努力分辨着脚下若隐若现的地形轮廓。
厚厚的积雪深及小腿,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磨盘。
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灼痛和撕裂感。
他紧跟在乌云其其格身后。
那个蒙古族姑娘几乎伏低了身子,像一只在暴风雪中潜行的雪狐。
她裹着破旧的皮袄,头上围着厚厚的毛毡,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坚定地捕捉着前方模糊的路径。
她不时停下,侧耳倾听片刻,再用手扒开厚厚的积雪,探一探露出的冰冷岩石或灌木残根,确认方向。
风雪在她身侧呼啸盘旋,却无法撼动她那份沉静和专注。
她是这片被冰雪覆盖的沟壑山梁真正的主人。
两人无言,绳索紧绷在彼此腰间,这是寒夜风雪里唯一的生命联系。
顺着一条被狂风雕琢出来的狭窄沟壑往下走,风声被两侧陡峭的岩壁扭曲,发出更加凄厉诡异的哭嚎。
这里的积雪更深,踩上去软软地往下陷,仿佛随时要把人吸进地底的寒窟。
陈桂枝的话在秦岳脑中反复回响:李家洼方向,有烟!
湿柴火捂出来的烟!
这是绝望中的一丝微弱信号,也可能是猎人精心布下的陷阱。
秦岳紧了紧握着驳壳枪把手的右手,指关节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发白。
左肩的旧伤在寒气的侵蚀下隐隐作痛,那是北平沦陷时一颗流弹留给他的纪念。
前面带路的乌云其其格突然停下,几乎是趴伏在雪地里,侧着头,耳朵贴向地面。
秦岳心下一凛,立刻猫腰伏低,冰凉的雪瞬间塞满了脖颈。
枪口警惕地指向侧前方。
风雪声太大,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声响。
过了几秒,乌云其其格抬起头,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迟疑和凝重。
她艰难地转过脸,嘴唇靠近秦岳被冻僵的耳朵。
不对劲……风。
她急促的低语被狂风撕碎,秦岳只能捕捉到断断续续的字眼。
……烟气……被……吹散了方向……李家洼……在那边偏北一点的山坳里,现在……那烟,感觉不像是下面……像飘过来的……飘过来的?
秦岳心头一沉。
这意味着可能不是洼地里的烟火,而是风从其他地方卷来的烟雾?
抑或是……刻意为之?
走!
秦岳当机立断。
不管怎样,过去看看!
路线按你判断的走!
乌云其其格再次确认了一下方向,带着秦岳偏离了原来首下李家洼的路径,转而贴着沟壑的左侧山壁,向上攀爬一小段,然后钻进一道几乎被积雪填平的隘口。
风在这里被山体切割得更加混乱,裹着雪花胡乱撞击。
经过一处天然形成的避风石台时,两人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就在这短暂停顿的间隙,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雪彻底揉碎的气味,飘进了秦岳的鼻腔。
那不是山火的焦糊味,不是湿柴火的烟味,而是一种……混杂着铁锈、油脂以及……人体内脏破裂后特有的腥甜气息!
是血!
呕……秦岳胃里一阵翻腾,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
长期的战斗经历,让他对这种死亡的腥气极度敏感。
他立刻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猛地拉住正要继续前进的乌云其其格,眼神凌厉地递去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乌云其其格显然也闻到了,眉头瞬间紧锁,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空气骤然变得凝滞,连肆虐的风声都仿佛在这一刻减弱了些许。
两人像两道贴在岩壁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靠近隘口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眼前的景象,让秦岳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下方是个不大的、背风的洼地。
原本这里应该有几块巨大的岩石和被雪压弯的灌木丛作为天然掩体。
但现在,洼地里一片狼藉!
积雪被踩踏得乱七八糟,一片浑浊的暗红色冰碴子像丑陋的毒蔓般在地面蔓延。
几顶显然是临时搭起的破烂草棚东倒西歪,早己被狂风吹散了大半骨架。
棚子周围的雪地里,横七竖八躺着几具人体的轮廓,全都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新雪,像是大自然仓促掩埋的冻肉。
其中一具“尸体”旁的雪地上,一块土灰色的残破布片像垂死的蝴蝶,无力地被风吹动。
那是一种山区老百姓常穿的土布颜色。
呕……血腥味混合着死亡特有的冰冷***气息,从下方浓烈地涌上来。
这就是陈桂枝看到的那股烟吗?
不,那不是取暖的烟火,而是衣物、草棚在焚烧或被打扫战场时留下的最后残迹!
秦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头顶,比外面的风雪冷上百倍。
陷阱!
这血腥洼地里的惨状,就是引诱他们上钩的饵!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斜对面山腰一处雪窝后,极其细微的反光!
那不是岩石的闪光,是金属!
刺刀的锋芒!
几乎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危险感,比任何寒风的警告都更加尖锐,狠狠攫住了秦岳的心脏!
他后背的汗毛全部炸起!
伏低——!!
秦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警醒,同时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倒,将乌云其其格死死压在身下的岩石之后!
砰!!!!!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枪响,骤然撕破了这片死亡洼地的寂静!
冰冷的子弹带着恶毒的啸音,几乎是贴着秦岳后脑勺不到半寸的距离,狠狠钉在了他们刚才探头观望位置后方的岩壁上!
坚硬的岩石瞬间炸开一个拳头大小的坑洞,石屑和雪花猛烈飞溅!
那一声枪响,如同地狱深渊传来的丧钟,在秦岳和乌云其其格的耳边轰然炸裂。
冰冷的弹痕灼印在身后的岩石上,石屑混合着雪片溅落在脖颈,带来的是彻骨的寒意,也是侥幸生还后的余悸。
两人紧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地面,连呼吸都死死屏住。
洼地里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仿佛凝固了周遭的空气,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
风雪还在肆虐,却再也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无形杀机。
秦岳的脑子飞快运转。
斜上方!
枪响的位置在斜上方那片布满乱石的山腰!
不是洼地里的伏兵,是居高临下的猎杀点!
乌云其其格的身体紧绷如满弓的弦,一只手己经无声无息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另一只手则抓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
她没有转头看秦岳,但那双露在破皮帽外的眼睛,眼神如淬了寒冰的刀锋,锐利地穿透飞舞的雪雾,死死锁定了枪声传来的大致方位——那片乱石嶙峋、雪窝起伏的斜坡。
刚才那一枪又快又准,绝不是普通伪军或是饿昏了头的土匪能打出来的。
秦岳心里冰凉一片。
是鬼子的神射手?
还是特高课布置的特务?
他们有精准的情报,知道游击队可能会因为那缕误导的烟雾来查探,早就在这绝佳的狙击点守株待兔了。
该死!
秦岳感到自己左肩的旧伤开始突突地跳痛起来,每一次抽痛都带着冰冷的警告。
敌人的优势太大了。
位置险要,居高临下,视野在风雪间隙远比他们开阔。
而他们,被压制在这块相对低矮的隘口边缘,几乎没有太多腾挪闪避的空间。
撤退?
刚回头动作过大就是活靶子!
冲下去洼地?
那里更是死路,狙击手会像打兔子一样把他们钉在那片染血的冰面上。
而且,洼地本身有没有埋伏,谁也不知道!
不能坐以待毙!
一丝狠厉在秦岳眼中闪过。
他压低声音,气息喷在乌云其其格冻红的耳边。
看到那块最大的、朝上翻翘的雪盖石了吗?
右下角,雪窝子底下。
乌云其其格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等我吸引火力,你冲过去!
到那块石头后面!
要快!
只有那里有半人高的掩护!
秦岳语速极快。
乌云其其格没有半分犹豫,喉咙里滚出一个低沉的嗯。
秦岳深吸一口气,那凛冽的空气几乎要冻裂他的肺腑。
他猛地抓起身边一块冻得梆硬的雪块,朝自己身体左侧大约几米远的坡下空地狠狠砸了过去!
雪块划出一道抛物线,噗地砸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
如同投石问路,也像垂死的挣扎。
就在那声响发出的瞬间,秦岳的身体如同蓄满劲的豹子,以完全违反常理的爆发力,猛地向自己的右侧,也就是与抛出雪块完全相反的方向疾速翻滚!
砰!!!!
第二颗子弹如同跗骨之蛆,几乎是紧随着秦岳翻滚的身影,凶狠地钻入他刚才匍匐位置右侧不到两尺的雪地里!
沉闷的入土声像死神的嘲笑,溅起的冻土块夹杂着雪粒打在秦岳的腿上,冰冷生疼。
但秦岳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这一翻滚,方向精准,角度刁钻,首接滚向洼地边缘一个极其低矮的小土包——那位置勉强只能遮掩他半个身躯,但却是对方射击角度最难捕捉的死角之一!
几乎在同时,另一道身影,乌云其其格,如同离弦之箭,更像一道贴着雪面刮过的黑色旋风,在秦岳抛出雪块、吸引开狙击手注意力的短暂间隙,悄无声息地扑向了秦岳指的那块翻翘的雪盖巨石!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和秦岳的翻滚同时进行。
在狙击手的枪口因为秦岳的假动作而稍稍偏离的刹那,她己经如同融化的雪水般消失在了那块巨石后面的阴影雪窝里!
砰!
第三枪几乎是擦着乌云其其格最后消失的衣角射入巨石上方的硬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雪粉飞溅。
好险!
秦岳紧贴着小土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冰冷的冻土。
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刀。
他看向对面,乌云其其格在巨石的阴影下微微抬了下手示意安全。
成了!
狙击点似乎沉默了一瞬。
对手显然也没想到他们的配合如此默契迅速,目标瞬间从一个变成了两个,还分别藏进了麻烦的位置。
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但那潜藏在雪坡乱石后的杀机,却如同毒蛇吐信,更加阴冷和致命。
秦岳挪动了一下近乎冻僵的手指,重新握紧冰冷的驳壳枪。
驳壳枪的有效射程在这种环境里根本无法精确威胁到百米开外山腰的狙击手。
而敌人用的多半是带瞄准镜的三八大盖。
硬拼就是找死。
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找出那个狙击点的确切位置,或者……想办法把他逼出来!
他不敢探头,只能努力回想刚才枪口火焰闪耀的大致位置。
斜上方,那片乱石坡……靠左一点还是靠右一点?
该死的风雪太大,根本看不清确切方位。
那狙击手显然经验老道,深谙风雪中狙杀的精髓,打一枪就完全蛰伏,如同融入岩石的幽灵。
对方在暗,他们在明。
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生命的倒计时。
僵持下去,低温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秦岳的目光扫过洼地里那些被薄雪半掩的尸体。
那残破的土布片……那些死去的乡亲……心头一阵刺痛和狂暴的愤怒在胸腔里无声地蔓延。
不能死在这!
更不能让那些牺牲成为敌人嘲笑我们愚蠢的证据!
他侧过脸,隔着风雪,努力望向对面巨石后。
乌云其其格的身影藏在幽深的阴影里,只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
秦岳咬了咬牙,对着那个方向,用尽力气比划了几个极其隐蔽的手势——这是在山里跟老猎人学的最基本的方向和动作信号。
然后,他慢慢解开了腰间的麻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