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宸易拖着断骨的身躯,在肮脏的巷弄间亡命奔逃。
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断裂的剧痛,腹部的伤口虽未再崩裂,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失血后的虚弱,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
身后,那些曾经对他谄媚逢迎、如今却将他视为卑贱贫民“王宸易”的追兵呼喝声,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他的神经。
他不敢回头,只能凭借对城市阴暗角落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像受惊的野兽般慌不择路。
城门!
他看到了那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高大的轮廓。
那是生路,也是绝路。
出城意味着更广阔却也更危险的未知。
追兵的脚步声和犬吠声越来越近,如同索命的丧钟。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纳兰宸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城门旁一个堆满杂物、散发着恶臭的角落。
他蜷缩着,将沾满污泥血渍的红发深深埋进臂弯,屏住呼吸,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从咫尺之外掠过,朝着城内深处而去。
冷汗浸透了他破烂的粗麻衣,与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合,带来粘腻冰冷的触感。
追兵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仔细搜!
城主有令,务必抓住那个胆敢冒犯纳兰蒋少爷的贱民王宸易!”
“王宸易那小子,打断少爷好事还敢跑?
抓到了非扒他一层皮!”
这些刻意强调的新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是纳兰宸易!
不是什么王宸易!
那个卑劣的小偷王蒋,凭什么顶着“纳兰蒋”的名字享受他的一切?!
首到喧嚣彻底远去,死寂重新笼罩,他才敢稍微抬起头。
城门外,是一条蜿蜒向远方、消失在暮霭中的土路。
那是他唯一的去处。
他挣扎着爬起来,每一步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剧痛和眩晕的侵袭。
他离开了这座生养他却将他无情抛弃、并强加给他“**王宸易**”之名的城池,踏入了暮色沉沉的荒野。
不知走了多久,黑暗彻底吞噬了大地。
饥饿、寒冷、剧痛像三头贪婪的恶兽,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
视线开始模糊,天地仿佛都在旋转。
就在他即将一头栽倒在冰冷的荒草中时,一点微弱的、温暖的橘黄色灯火,在前方山坳的轮廓里闪烁了一下,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一根稻草。
他几乎是爬着挪向那灯火的方向。
当晨曦微露,薄雾如纱般笼罩山谷时,一个宁静得如同画卷的村庄展现在他眼前。
低矮的茅舍错落有致,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泥土的清香。
村口蜿蜒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几只早起的白鹅在岸边悠闲地梳理羽毛。
远处山峦叠翠,云雾缭绕。
这就是紫藤村,一个美得几乎不真实的地方。
然而,这份宁静与美丽,对纳兰宸易而言,却是另一重冰冷绝望的开始。
他踉跄着扑进村子,像一个刚从地狱爬出的幽灵。
身上散发出的浓重垃圾恶臭和血腥气,立刻引起了村民的注意。
他试图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帮…帮我…求求你…我是…” 他想喊出“纳兰宸易”,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老农厌恶地皱眉,用力甩开他脏污的手:“滚开!
臭要饭的!
离我远点!”
这个被强加的、属于卑贱者的名字“王宸易”,如同淬毒的匕首,再次狠狠扎进纳兰宸易的心脏。
又一个!
又一个用这名字羞辱他的人!
他不死心,又转向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大娘…行行好…给口水…我受伤了…” 他指着自己肋下。
妇人像避开瘟疫般后退几步,捏紧了鼻子,尖声道:“哎呀!
哪来的!
脏死了!
快走快走!
别把晦气带到村里来!”
“王宸易”这个名字被她尖利地重复着,像针一样刺耳。
纳兰宸易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在这个世界眼里,他不再是纳兰宸易。
他是“王宸易”,一个低贱的、肮脏的、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这认知的牢笼,比任何高墙都更令人窒息。
他不放弃,拖着残躯,挨家挨户地拍门、哀求。
“求求…给点吃的…帮帮我…我需要药…我是…”回应他的,永远是冰冷的门板,或是从门缝、窗户后射出的充满鄙夷和警惕的目光,伴随着一声声毫不留情的驱赶:“滚,别来讨嫌!”
“快走开!
再不走喊人了!”
“臭要饭的,离我家远点!”
每一次听到其他人的叫喊,纳兰宸易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屈辱和眩晕。
他曾经高高在上,视众生如蝼蚁;如今,他成了自己眼中最卑贱的蝼蚁,连名字都被世界剥夺、篡改、唾弃。
腹部的隐痛,肋骨的断裂,都比不上这名字带来的精神凌迟。
太阳越升越高,温暖的阳光洒满紫藤村,却无法驱散纳兰宸易身上的寒意和心头的绝望。
他的体力彻底耗尽,求生的意志在一次次冰冷的拒绝中被碾得粉碎。
世界天旋地转,溪水流动的声音、孩童的嬉笑声、鸡犬的鸣叫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破布娃娃,重重地向前栽倒在村口那开满野花的溪畔。
鲜艳的花朵被他沾满污泥的身体压弯,露水混着泥浆沾湿了他的脸颊。
他最后的意识,是那无边的冰冷、深入骨髓的疼痛,以及盘旋在耳边的、挥之不去的魔咒——“王宸易”…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在冰冷黑暗的海底,一丝微弱的意识开始挣扎。
纳兰宸易感觉到身体不再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而是被一种干燥、带着阳光气息的温暖包裹着。
身下是柔软的稻草,虽然粗糙,却比冰冷的泥地好了千万倍。
更奇异的是,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苦味的药草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缠绕着腹部的伤口和肋下的剧痛,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缓的凉意。
他艰难地想要抬起沉重的眼皮,却只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中,跳跃着一抹温暖的光晕——是油灯的光芒。
光影晃动,勾勒出一个坐在他身旁的纤秀身影。
那是一个少女。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如瀑般垂落的柔顺长发,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神秘而高贵的深紫色,如同暮色中最醇厚的紫藤花。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皮肤白皙细腻,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正低着头,专注地忙碌着。
纳兰宸易模糊的视线聚焦在她手上。
那双白皙纤细的手,正拿着一块干净的、浸湿了温热清水的布巾,极其轻柔、极其小心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污泥和凝固的血痂。
她的动作是那样专注而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的宝物。
温热的触感透过布巾传来,驱散了他脸上残留的冰冷和污秽带来的不适感。
他微微转动眼珠,目光向下移。
他看到自己破烂肮脏的粗麻上衣被解开了,露出了缠着干净布条的腹部——那正是剧痛的来源。
布条上渗出淡淡的药渍,散发着那股清凉的药草气息。
旁边的一个粗陶碗里,盛着墨绿色的药膏,显然刚被敷上不久。
少女似乎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了头。
纳兰宸易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
那是一张极为清丽脱俗的脸庞。
五官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眉如远山含黛,眼眸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此刻正带着一丝关切和探询,静静地注视着他。
她的眼神中没有纳兰宸易早己习惯的敬畏、谄媚,也没有紫藤村村民们的鄙夷和厌弃,只有一种纯粹的、宁静的善意,如同这紫藤村本身,不染尘埃。
她看到纳兰宸易微微睁开的眼睛,唇角轻轻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轻柔得像春日拂过新叶的风:“你醒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询问,却没有逼迫,只是温声道:“感觉好些了吗?”
纳兰宸易想到现在的处境屈辱、愤怒、不甘、还有那几乎将他淹没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将他彻底淹没!
他喉头一哽,眼前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意识沉沦之前,只有少女那温柔却带着错误名字的询问,如同最后的魔音,在耳边萦绕不去… 而在他彻底昏迷的内心深处,一个无声的嘶吼在回荡:我是纳兰宸易!
不是王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