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短暂的苏醒,都伴随着那深入骨髓的屈辱感——“王宸易”这个名字,像烙印一样烙在他的灵魂深处。
然而,另一种感觉也在顽强地渗透进来:干燥温暖的稻草垫、腹部伤口上持续传来的清凉药效、以及……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宁静气息。
当他真正稳定地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盏跳跃的油灯,以及灯下专注的紫色身影——曦瑶。
她正用小石臼轻轻捣着草药,动作轻柔而富有韵律,深紫色的长发垂落肩头,在昏黄光线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苦涩却清冽的药香,竟奇异地压制了他心头翻涌的暴戾。
“你醒了?”
曦瑶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医者的平静。
“烧退了,脉象也平稳了些。
你昏迷了三天。”
三天?
纳兰宸易心中一凛。
三天足够琛斯城的人扩大搜索范围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肋下的剧痛和腹部的牵扯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渗出。
“别动!”
曦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放下石臼快步走到他身边,用那双温凉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你的肋骨断了,腹部伤口很深,再乱动会裂开。”
纳兰宸易被迫躺下,屈辱感再次涌上。
他,堂堂城主之子(至少在他自己的认知里),竟被一个村女如此“命令”。
他抬眼,撞进曦瑶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没有鄙夷,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一丝……好奇?
“这里…是哪里?”
他声音嘶哑干涩。
“紫藤村。”
曦瑶答道,拿起旁边温着的陶碗,“先喝点米汤,你太久没进食了。”
她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动作轻柔却有力,用木勺一点点喂他。
温热的米汤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纳兰宸易沉默地喝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曦瑶身上。
她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宇间有种山野灵气,紫色的长发更是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与琛斯城那些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的贵族小姐截然不同。
“你的药…很有效。”
他艰难地开口,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接近感谢的话。
他不想欠人情,尤其是现在,顶着“王宸易”这个屈辱的名字。
“是山里的草药。”
曦瑶微微笑了笑,像初绽的紫藤花,“不过,有些关键的药快用完了,尤其是治你内伤和促进骨骼愈合的‘星脉草’和‘接骨藤’,它们只生长在东边的‘望月崖’上。”
她顿了顿,看着纳兰宸易依旧苍白的脸和眼中的戒备,轻声道:“崖路陡峭危险,我一个人去,采的量怕不够,也怕遇到蛇虫。
你……能坐起来的话,愿意陪我去吗?
可以帮我背药篓,也能在平缓的地方帮我辨识一些草药。”
她的提议很自然,没有怜悯施舍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寻求伙伴的商量。
纳兰宸易愣住了。
陪她去采药?
他现在是人人喊打的“王宸易”,是重伤的逃犯!
他第一反应是拒绝,是怀疑这是否是某种陷阱。
但曦瑶清澈的目光让他反驳的话堵在喉咙里。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尽快恢复!
他需要力量离开这里,去找回他的身份,去报复王蒋和小芷!
而恢复,离不开这些药。
“……好。”
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这并非妥协,而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几天后,当纳兰宸易勉强能支撑着坐起走动时,曦瑶便带着他出发了。
山路果然崎岖难行。
纳兰宸易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痛得他脸色发白,冷汗首流。
他咬牙硬撑,绝不肯在曦瑶面前示弱。
曦瑶走在前方,步伐轻盈,对山路极为熟悉,但总会适时地停下来,指给他看一些常见的草药,或者让他坐在石头上休息,递上竹筒里的山泉水。
“那是‘止血藤’,叶片揉碎敷在伤口上很有效……那是‘蛇莓’,鲜艳但有毒,鸟兽都不吃……”曦瑶的声音在山林间显得格外清越。
纳兰宸易沉默地听着,他从未关注过这些卑微的植物,此刻却觉得它们蕴含着某种他过去忽略的生命力。
在寻找“星脉草”时,他们遇到了一处陡峭的岩壁。
曦瑶需要攀爬上去采摘。
纳兰宸易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在嶙峋的石壁上移动,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在下方虚托着,随时准备接应。
那一刻,他忘记了“纳兰宸易”的骄傲,只剩下对眼前这个救他、帮他的人的紧张。
当曦瑶成功采到草药,安全落地对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时,纳兰宸易紧绷的心弦才松开,一种陌生的、微妙的安心感悄然滋生。
采药之行后,纳兰宸易(或者说,被迫成为的“王宸易”)在紫藤村的日子变得规律起来。
他住在曦瑶家简陋但整洁的偏房里。
曦瑶的父亲早逝,母亲体弱多病,家中主要靠曦瑶采药、炮制和去附近小镇售卖维持生计。
最初的日子充满煎熬。
身体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遭受的背叛和屈辱。
村民们依旧叫他“王宸易”,眼神中带着疏离和一丝对陌生流浪者的戒备。
每当听到这个名字,纳兰宸易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愤怒和绝望几乎将他吞噬。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阴郁,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
只有面对曦瑶时,他紧绷的神经会不自觉地放松一些。
曦瑶似乎完全无视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戾气。
她按时给他换药,动作永远那么轻柔精准;她会把最好的、加了肉糜的粥留给他;在他因疼痛或噩梦而烦躁时,她会默默地在屋外点燃一支有安神作用的药草。
纳兰宸易开始观察她。
他发现曦瑶虽然生活清贫,但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从容与优雅,她的紫发和那双洞悉般的眼眸,总让他觉得她并非普通的村女。
她懂得很多古老的草药知识,会看星象,甚至能听懂一些鸟兽的低鸣。
她的世界简单而纯粹,围绕着药草、母亲和这片宁静的山谷。
纳兰宸易的伤势在曦瑶的悉心照料下缓慢但稳定地好转。
他能帮忙劈柴、挑水了,虽然动作笨拙,常常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曦瑶从不嘲笑他,只是在他累得满头大汗时,递上一碗清凉的泉水,或是一块干净的布巾。
一次,纳兰宸易劈柴时用力过猛,震裂了尚未完全愈合的肋骨,剧痛让他瞬间跪倒在地,脸色惨白。
曦瑶闻声跑来,看到他痛苦的样子,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焦急和心疼。
她迅速扶他进屋,重新处理伤口。
看着她蹙起的秀眉和额角渗出的细汗,纳兰宸易心中那堵坚冰筑成的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原来,被人在乎的感觉,是这样……温暖?
他为自己这瞬间的软弱感到一丝恼怒,却又无法抗拒这陌生的暖意。
夜晚,当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简陋的床铺上,纳兰宸易会久久无法入睡。
他听着隔壁曦瑶和她母亲低低的交谈声,闻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草香和属于曦瑶身上的、淡淡的紫藤花般的气息,复仇的火焰依旧在胸腔燃烧,但其中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对这个给予他庇护的少女的复杂情感,有感激,有困惑,甚至有一丝……不愿承认的依恋?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却又贪恋这短暂的安宁。
他偶尔会试探性地问起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关于“纳兰蒋少爷”的消息。
曦瑶所知不多,只从偶尔来村里换东西的行商口中听说,“城主之子纳兰蒋少爷”似乎身体康复了,而且行事风格和以前那个跋扈的红发少爷(她提到时用了“王宸易”的名字)大不相同,变得沉稳了许多,甚至开始接触一些城务,还与一位叫小芷的姑娘订了婚,据说两人感情甚笃。
每一次听到“纳兰蒋少爷”和“小芷”的消息,都像毒液一样侵蚀着纳兰宸易的心。
他紧握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是他的位置!
他的身份!
他的……未婚妻(在他过去的认知里,小芷不过是个玩物,但此刻被夺走的愤怒更甚)!
王蒋和小芷这对卑劣的骗子,正顶着他的名字,享受着他的一切!
而他却在这里,顶着“王宸易”的污名,忍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
然而,当他看到曦瑶在月光下安静地整理药草的身影时,那滔天的恨意会奇异地平息片刻。
这个紫发的少女,像一道清泉,在他被仇恨和绝望烧焦的心田上,无声地流淌着。
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世人眼中是“王宸易”,在自我认知中是“纳兰宸易”),但他知道,曦瑶眼中的他,不是那个符号,而是眼前这个伤痕累累、沉默寡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