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大得像撕碎的纸钱,落在朱雀大街的乌金瓦上,悄无声息,却又冷得惊人。
西市刑场,火把的光被雪色映得惨白,像一口口吞吐的刀。
酉时三刻,鼓声三通。
监斩官披着大红斗篷立于高台,展开黄绫诏书,声音尖细却穿透风雪:”查柳氏父女,结党营私,妄议宫闱,蛊惑储君,罪在不赦。
今奉圣谕,斩立诀!
夷三族,籍没其家!
“刑台之上,跪着十一人。
最前是当朝御史中丞柳怀瑾,其后是太医院判柳仲文,再后,便是女眷与孩童。
血红的囚衣在雪地里像一串被撕裂的腊梅。
柳怀瑾背脊笔首,双目紧闭,额前碎发结了冰。
他的妹妹柳才人跪在第三排,怀里死死搂着个瘦小的孩子。
孩子七八岁,囚衣太大,露出半截锁骨,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却一声不哭。
雪花落在睫毛上,他眨也不眨,只望着远处黑暗里的一点灯火。
刑场外围满了人。
有披貂裘的达官,也有衣不蔽体的乞丐。
他们呵出的白气聚成一层雾,雾里有议论,有唾骂,也有赌钱的吆喝。”
听说柳家藏了先帝遗诏?
“”呸,分明是太后要杀鸡儆猴!
“”可怜那小娃娃,也要一起砍?
“”皇家血脉,留不得。
“风雪中,议论声像钝刀割耳。
柳才人听得真切,却只是低头,用干裂的唇贴在孩子耳廓:”阿奴,别怕。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哭。
“孩子轻轻点头,黑得发蓝的眼睛里映出母亲苍白的脸。
监斩官抬手,将竹签掷于地。”
午时己到——“鼓声骤停,刽子手抡起鬼头刀。
刀锋破开雪幕,带出尖锐啸声。
就在那一瞬,黑暗里传来一声极淡的:”慢着。
“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雪声、风声、呼吸声。
众人回头——一道颀长身影自夜色深处踱出。
墨狐裘,银束带,腰间悬一柄无鞘短剑,剑柄漆黑,剑身却薄如蝉翼。
火把的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面孔,眼尾一点朱砂痣,红得像冻住的血。”
谢……谢大人?
“监斩官的嗓音突然劈了叉。
锦衣卫如潮水般退至两侧,单膝点地。
来者指尖把玩着一枚玄铁令牌,所过之处,无人敢抬头。
——”如朕亲临“。
谢长夜停在刑台边,靴底踏碎薄冰。
他垂眸,目光掠过柳怀瑾,掠过柳才人,最后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孩子也正看着他,眼底没有恐惧,只有深井一样的黑。”
谢大人……“柳才人嘶哑开口,”给我儿一条活路。
“谢长夜不语。
柳才人膝行半步,雪地上拖出长长血痕:”十年前,掖庭大火,是我柳家救你一命。
今日,用我满门血债,换他一线生机。
“她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
谢长夜终于动了。
他抬手,指尖掠过孩子冻得通红的面颊,像掠过一片新雪。”
叫什么名字?
“孩子答得极轻:”阿奴。
“”不好听。
“谢长夜淡声道,”从今往后,你叫阿霁。
“监斩官忍不住上前:”谢大人,圣旨己下,不可——“谢长夜侧眸,短剑出鞘一寸,寒光映雪。
监斩官立刻噤声。
谢长夜收剑,解下狐裘裹住孩子,转身。”
人我带走,其余,按律。
“短短八字,判了柳氏十族的生死,也判了孩子的余生。
鬼头刀再次扬起。
十颗头颅几乎同时落地,血喷三尺,与雪交融,凝成诡异的红。
孩子被狐裘蒙住了头,却固执地扯开衣角,露出眼睛。
他看见祖父的头颅滚到脚边,看见母亲的血溅在自己囚衣。
他仍是一声不哭,只把脸埋进谢长夜的颈窝。
那一片肌肤,冷得像铁,却又带着药香,苦而清醒。
谢长夜抱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刑台。
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一长一短,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无人听见,他在风里低声说:”灾祸从不终结,只是换了人执掌。
“”阿霁,你要学会做那个执掌的人。
“朱雀大街尽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谢七远远迎上,却在三丈外僵住——他看见谢大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手攥谢大人衣襟,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回府。
“”是。
“车轮碾过积雪,咯吱作响。
远处,刑场的火把一个接一个熄灭,黑暗重新聚拢。
马车里,孩子终于开口,声音细而冷:”先生,你会教我杀人吗?
“谢长夜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答得极轻:”先教你活下去。
“雪落无声。
长安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