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躺在陌生的檀木小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雪停了,梅枝偶尔“啪”一声断裂,像远宫里更鼓。
他摸着身上柔软的细棉寝衣,鼻尖全是药香——这屋子原就是药室改的,壁上列着一排乌木药柜,抽屉上贴着金泥小签:归墟、寒石、雪参、赤蝎……他认不得,只觉得冷,便悄悄赤足下地,推开门缝往西厢看。
西厢灯火未灭,窗纸上映出一个剪影:先生披衣而坐,肩背薄得像一柄收鞘的剑。
谢长夜其实早己睡过一觉。
亥末子初,他按惯例醒来,胸腔里像积了一团湿棉,呼吸一次便刺疼一次。
案上摆着素瓷药碗,碗里是昨夜医谷谷主薛停云留下的“抑寒汤”。
他端起来,指尖微颤。
汤未入口,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噗——”血溅在素绢灯罩上,像雪里骤然绽开的梅。
谢长夜抬袖掩唇,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血却止不住,顺着下颌滴到狐裘领口,晕开暗红。
他低低笑了一声,自嘲似的:“……又提前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
阿霁的眼睛在黑夜里像两粒浸水的琉璃。
“先生?”
谢长夜背对他,嗓音哑得几乎听不出:“回去睡。”
阿霁却像没听见,赤着脚一步步走近。
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怔住,目光落在谢长夜袖口——那一片暗红在昏灯下近乎黑色。
“先生……流血了?”
童音发颤,却强撑着不往后退。
谢长夜抬眼,看见孩子单薄的肩膀在抖,眼底却是一片执拗的亮。
他忽然觉得疲惫,指了指对面的圆凳:“坐。”
阿霁乖乖坐下,两只小手攥紧膝盖。
谢长夜缓了气息,从抽屉取出一方白帕拭血,动作从容得像在擦拭一柄剑。
案上小铜炉“咕嘟”一声,药汤翻滚,蒸汽裹着苦香升腾。
“怕苦?”
谢长夜问。
阿霁摇头,又点头,最后小声说:“怕先生苦。”
谢长夜指尖一顿,把炉盖半掩,声音低得似自语:“苦惯了,就不觉得。”
阿霁却站起来,踮脚去够炉边的木勺。
勺子太长,他整个人几乎趴在案上,衣摆扫过炉沿,溅出几点火星。
谢长夜迅速握住他手腕:“小心烫。”
掌心相贴,阿霁才发现先生的手冷得像雪,而自己的手却在发烫。
他抿抿唇,固执地把木勺塞进谢长夜手里:“那先生喝,喝完就不苦了。”
谢长夜看他良久,终究低头抿了一口。
药苦得惊人,他眉都没皱,只是唇色愈发淡。
阿霁盯着他的喉结滚动,忽然伸手,指尖搭在谢长夜腕上——那是他娘曾经教他的“把脉”。
“先生跳得好快,像要飞出来。”
谢长夜失笑,声音却轻:“它若真飞出来,倒省事。”
阿霁不懂“省事”是何意,只觉心里一紧,手下意识攥得更牢。
谢长夜任他握着,合上眼,似在调息。
阿霁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铜炉的火光将两人影子投在壁上,一大一小,像两株相倚的梅。
片刻后,谢长夜睁眼,眸色深得像无月长夜。
“想知道?”
阿霁点头。
谢长夜把袖口往上折了两折,露出苍白腕骨。
一道青黑细线,自脉门蜿蜒向上,隐入袖中,像一条沉睡的蛇。
“它叫‘归墟’,每月朔望发作一次,入骨三分。
发作时,肺腑如冰,血逆而行。”
阿霁听得脸色煞白,却倔强地没有缩手。
“有解药吗?”
谢长夜淡淡“嗯”了一声,却不再解释。
解药需以“心脉血”为引,而心脉血的主人,必须与他血脉相连。
——整个晟朝,只剩一个半人:一个是他自己,半个,是眼前这孩子。
这些,他暂时不打算让阿霁知道。
药汤渐温。
谢长夜把碗推到一边,取过干净纱布,蘸了清水,替阿霁擦去足底灰尘。
阿霁痒得缩了缩,小声道:“我……我给先生守夜吧。”
“不用。”
“要的!”
孩子急得跪坐起来,双手撑在榻沿,一字一顿:“先生救了我,我也要救先生。”
谢长夜抬眼,对上那双黑得发蓝的眸子。
良久,他轻轻“嗯”了一声,像应了一个遥远的约定。
炉里的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谢长夜掩唇低咳,血丝顺着指缝渗出。
阿霁忙去抓案上的白帕,却抓了个空,情急之下,撩起自己中衣的衣角去捂他的唇。
雪白的布料瞬间染上一朵猩红的花。
谢长夜握住他手腕,声音低哑却温柔:“脏。”
阿霁摇头,把那块布攥得死紧:“不脏,先生的血,不脏。”
谢长夜忽然觉得胸口那团湿棉,被这句稚气的话轻轻戳破,酸涩蔓延。
后半夜,阿霁终究熬不住,趴在榻沿睡着。
谢长夜把他抱到里侧,盖好锦被。
自己披衣起身,推开窗。
雪己停,月色如洗,梅枝横斜。
他低头看掌心——血止了,青黑线却更深,像一条即将苏醒的蛇。
窗棂上,映出一大一小两道剪影:大的执笔,在药笺上写“归墟”二字;小的蜷在榻上,手里还攥着那块染血的衣角。
更鼓三声,东方既白。
谢长夜搁笔,吹灭残灯。
他转身,替阿霁掖了掖被角。
孩子梦里呓语,声音轻得像雪:“先生……不要死。”
谢长夜指尖一顿,终究俯身,在稚嫩的眉心落下一吻。
“好,不死。”
药炉的余烬暗红,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