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林墨,缩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面前那杯劣质苞谷酒散发着刺鼻的辛辣气。
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裹着云南深山里的这座侗寨,风在古老的木楼间呼啸穿行,呜咽着,如同无数看不见的魂灵在低语。
旅店老板盘老岩坐在我对面,昏黄的灯泡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他身上的靛蓝土布衣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那双深陷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亢奋。
“林记者,”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大老远来拍我们寨子的老东西,算是有眼光!”
他嘿嘿干笑两声,喉结上下滚动,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不过,那些个绣花、唱调,算啥?
真正压箱底的宝贝,你还没见着哩!”
他放下酒碗,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扑面而来。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神秘感:“祖传的手艺,‘活皮偶’!
晓得伐?”
“活皮偶?”
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胃里那点苞谷酒开始翻腾,带来一丝凉意。
摄像机安静地立在墙角,镜头盖紧闭着,像一只沉默的独眼。
盘老岩没答话,只是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里掺杂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他站起身,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走向屋角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乌木大箱子。
箱子又深又沉,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老锁。
他从腰间摸索出一把同样古旧的钥匙,***锁孔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
箱盖被掀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木头、防腐草药和某种难以名状腥甜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房间,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盘老岩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尊东西,郑重地放在我们中间那张油渍麻花的木桌上。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个人偶。
大约半人高,通体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类似陈旧象牙的暖黄光泽。
它的形态是一个少年,盘腿而坐,双手搁在膝上,头颅微微低垂,仿佛在凝视自己的脚尖。
身上的侗族服饰——靛青的对襟短衣和百褶裙——针脚细密得惊人,颜色却早己黯淡褪色。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
五官异常清晰、柔和,甚至称得上俊秀,嘴角似乎凝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那光滑的皮肤质感,那微微起伏的轮廓,根本不像任何木头或陶土,它太……太像活人了。
盘老岩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轻轻抚过人偶的脸颊、手臂,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婴儿。
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混着窗外越发凄厉的风雨声。
“瞧瞧,”他的声音像是梦呓,又带着刺骨的寒意,“这皮子……老祖宗传下来的绝活儿!
用特殊的方子鞣制、炮制过的人皮……裹在骨架上,风吹日晒,虫蛀鼠咬?
嘿,屁事没有!
一百年,两百年……只要没人动它,它能坐到天荒地老,跟刚做出来那会儿,一个样儿!”
“人皮?!”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木头。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后脑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怕啥?”
盘老岩浑浊的眼珠转向我,里面的得意和狂热几乎要溢出来,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狰狞,“老手艺!
祖宗传下来的宝贝!
这皮子,比活人的还经得住熬!”
他枯瘦的手指又用力按了按人偶的手臂,那光滑的“皮肤”微微下陷,随即缓缓回弹,留下一个模糊的指印,仿佛下面真的有血肉在支撑。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瞬间将屋内的一切映照得如同鬼蜮。
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震得整座木楼都在簌簌发抖,桌上的酒碗嗡嗡作响。
就在这刺目的电光中,我似乎看到那人偶低垂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嘴角那抹凝固的笑意,仿佛加深了半分。
错觉。
一定是酒劲上头,加上这该死的闪电造成的错觉。
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瞬间攫住心脏的恐惧。
盘老岩对那震耳欲聋的雷声恍若未闻,只是痴迷地凝视着人偶,布满老年斑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它光滑的“脸颊”。
他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像沉重的淤泥沉淀在眼底,而更深处,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和扭曲的满足感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那哀伤,疯狂滋长。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脸上拉扯、撕咬,让那张刻满岁月风霜的面孔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唉……”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我儿子……阿朗,要是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个头了……”他粗糙的手指停在人偶的发髻上,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我心头猛地一沉:“阿朗?
他……”盘老岩像是被这个名字烫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大,那浑浊的眼白在昏暗灯光下格外瘆人。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苞谷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破旧的衣襟上。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陡然变得嘶哑干涩,像是砂轮在摩擦生锈的铁器。
“死了!”
他猛地一捶桌子,震得桌上的人偶都微微晃动了一下,“十年前!
就在这寨子后头的老榕树底下……找着的时候……身子都凉透了!”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人偶低垂的脸,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浑身……浑身上下,全是针眼!
密密麻麻,像……像被几百根绣花针扎透了……血都流干了!
寨子里的老摩公(巫师)看了,脸白得像纸,只说是‘邪祟’作怪,惹了不该惹的东西……可那是我的儿啊!
我的亲骨肉!”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泪水混着鼻涕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那张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变形,悲痛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窗外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木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仿佛无数只手在急切地拍打、抓挠。
风穿过木楼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极了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
屋内,盘老岩沉重的、带着酒气和浓重鼻音的喘息,还有那若有若无、仿佛从木头深处渗出来的、类似陈旧皮革被挤压的微弱吱呀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神经,越收越紧。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再次落回桌上那尊人偶身上。
它依旧低眉顺眼,盘腿而坐,在昏暗摇曳的灯泡下,那暖黄色的“皮肤”似乎……似乎真的在极其缓慢地起伏?
像沉睡之人的胸膛?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
错觉!
一定是盘老岩悲痛的故事和这诡异的气氛造成的心理暗示!
然而,当我的视线扫过人偶交叉放在膝上的双手时,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那双手……那十根纤细的手指,指关节处,有着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合痕迹!
针脚细密得如同发丝,颜色与周围的“皮肤”完美融合,若非此刻我心神巨震、死死盯着细看,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绝不是普通的木偶关节处理!
盘老岩还在絮絮叨叨,沉浸在丧子之痛和酒精的麻痹中,对我和人偶的异状毫无所觉。
他枯瘦的手颤抖着,再次伸向桌上的人偶,似乎想再次抚摸那“永不腐烂”的皮囊。
就在这时——“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清晰地,从楼上传来!
位置……似乎正是我房间的方向!
盘老岩的动作猛地僵住,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
他脸上那混合着悲痛和醉意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恐惧如此纯粹而强烈,以至于他浑浊的眼珠都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里凸出来。
他整个人筛糠般地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通向二楼的、那黑洞洞的木楼梯口。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那声音……绝不可能是风雨!
那是某种重物……或者说,某种有分量的东西,移动时撞到地板的声音!
没有任何犹豫,我猛地从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弹起来,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抄起墙角的三脚架和沉重的摄像机,几乎是凭着本能,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那狭窄陡峭、发出痛苦***的木楼梯。
盘老岩那充满极致恐惧、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一般的嘶哑抽气声被甩在身后,迅速被更加狂暴的风雨声吞没。
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
木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
里面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只有走廊尽头那扇破旧木窗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家具模糊的轮廓。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灌入肺腑,试图压下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惊悸。
我侧身,用肩膀极其缓慢地、无声地顶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房间内一片死寂。
窗户紧闭着,但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猛烈地撞击着窗棂,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
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我飞快地扫视房间。
床铺凌乱,被子掀开一角——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简陋的桌子、椅子……一切似乎都还在原位。
除了……我的目光猛地钉在床尾的地板上!
那个沉重的、蒙着灰尘的乌木箱子——盘老岩存放人偶的箱子——此刻箱盖大开,黑洞洞地张着口,像一个通往幽冥的洞穴。
而里面,空空如也!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
人偶!
那尊用“永不腐烂的人皮”包裹的人偶不见了!
它去哪儿了?!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几乎要震碎胸腔。
我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一寸寸、极其艰难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床底?
没有。
桌子底下?
没有。
衣柜缝隙?
没有!
目光最终,不受控制地、带着无法抗拒的恐惧,移向了房间中央,我那张简陋的木床。
就在那一瞬间!
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惨白电光猛地撕裂了浓重的黑暗,如同天神愤怒的巨斧,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借着这转瞬即逝、却又清晰得令人窒息的光明,我看到了它。
它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床边。
那尊“活皮偶”。
不再是盘腿低头的姿态。
它不知何时移动到了那里,背对着我,如同一个安静的、等待主人归来的孩子。
那身靛青褪色的侗族短衣在电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灰色。
它微微歪着头,似乎在……似乎在凝视着我刚刚躺过的、还带着体温余热的枕头。
电光熄灭,房间重新坠入更深的黑暗。
但那惊鸿一瞥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寒意不再是流动,而是瞬间凝固成冰,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冻僵。
血液倒流,手脚冰凉得失去了知觉。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让我无法呼吸,无法尖叫,甚至无法思考。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冲撞着,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撞击着我的耳膜和肋骨。
跑!
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被恐惧冻结的思维。
我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后一缩,脚跟重重地磕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
就在这声响发出的刹那——床边那个背对着我的、僵硬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类似生锈门轴转动的“咯…吱…”声,转过了头。
没有借助任何闪电的光亮。
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我清晰地“看”到了它的动作。
它的脖子以一种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完全僵硬的角度扭转过来。
先是侧脸,然后,是那张在黑暗中泛着微弱暖黄色光泽的、属于少年阿朗的“脸”。
它正对着我。
窗外,又一道闪电撕裂夜幕,惨白的光瞬间涌入房间。
那张脸……那张被盘老岩引以为傲的、用“特殊鞣制的人皮”包裹的脸,在刺目的电光下,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它在笑。
嘴角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向上提起一个巨大而僵硬的弧度。
那不是少年阿朗生前可能拥有的、腼腆或开朗的笑容。
那笑容被固定在那张光滑得不似人间的“皮”上,空洞、诡异,透着一股非人的、纯粹恶意的嘲弄。
嘴角咧开,几乎要撕裂到耳根,露出里面……里面似乎并非木头骨架的、更深的黑暗。
“嗬……”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是从腐朽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气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那绝对不是风声!
极致的恐惧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反而在刹那间烧断了我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保险丝。
逃跑的本能依旧占据着上风,但另一个更疯狂、更不合时宜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攫住了我——拍下来!
把它拍下来!
这将是……无与伦比的、真实的民俗恐怖素材!
这个念头荒谬而致命,却带着一种病态的诱惑力。
我的手,那只刚刚还因恐惧而冰冷僵硬的手,此刻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违背了身体每一个细胞发出的尖叫,死死抓住了冰冷的摄像机手柄。
安装!
快!
我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又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僵硬颤抖。
沉重的摄像机被粗暴地架在三脚架上,镜头盖被扯掉甩开。
我甚至没有时间,或者说没有胆量去调整那该死的三脚架高度,只能弓着腰,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将眼睛死死贴上了冰冷的取景器。
取景框里的世界,狭小,冰冷,带着电子屏幕特有的幽绿微光。
那个东西,那个穿着靛青褪色衣服的“人偶”,就占据着画面的正中央。
它依旧坐在我的床边,背对着镜头——不,刚才它明明转过来对我笑了!
它什么时候又转回去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黏腻冰冷。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机器上摸索着,颤抖着,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红色的录制按钮。
按下去!
一点极其微弱的红光在取景器边缘亮起,像一滴凝固的血。
机器内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磁带转动的微弱沙沙声。
镜头死死地锁定着它。
一秒。
两秒。
三秒。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风雨声,和我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压抑的喘息。
它一动不动。
仿佛真的只是一尊制作精良、被主人遗忘在床边的普通木偶。
是幻觉?
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是盘老岩的故事、是这诡异的氛围、是那该死的苞谷酒……共同编织出的一个噩梦?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似乎因为这短暂的、死水般的平静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一丝荒谬的、自我怀疑的念头,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
也许……也许真的只是我……就在这个念头刚刚冒头的刹那——取景器里,那个背对着我的身影,动了。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
仅仅是它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只右手。
覆盖着暖黄色“人皮”的食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幅度很小,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动,又像沉睡者无意识的抽搐。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成冰。
手指死死抠住摄像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紧接着,那根抬起的手指,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常识的僵硬姿态,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它自己的后背!
像一根没有生命的木棍,被强行扭曲了方向,指向了肩胛骨下方脊椎的位置。
然后,那根扭曲的食指,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充满恶意的精准,轻轻地点在了它后背衣服的一个点上。
“嘶啦——”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布帛撕裂声,骤然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如同毒蛇的嘶鸣!
我的瞳孔在取景器中瞬间收缩到针尖大小!
镜头里,它靛青色的土布短衣后背,就在那根食指所点之处,无声地、整齐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裂口边缘异常平滑,仿佛被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划过。
裂口之下,露出的不是预想中的木头骨架或填充物……是皮肤!
是那种与它脸上、手上如出一辙的、泛着暖黄色诡异光泽的“人皮”!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被眼前这超乎理解、亵渎常理的一幕彻底碾碎。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的意识。
身体的本能疯狂尖叫着逃离,但我的眼睛,却如同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冰冷的取景器上,无法挪开分毫!
更恐怖的,才刚刚开始。
那根点在后背裂缝上的食指,开始缓缓地……移动。
它不再是僵硬地指着,而是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慢条斯理的优雅,沿着那道衣服的裂口,向下……划动!
“嘶啦……嘶啦……”布料撕裂的声音变得连续、清晰起来。
伴随着那食指的移动,它后背的衣服被从中整齐地、缓缓地剖开!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锋利无比的剪刀,正追随着那根手指的轨迹,从容不迫地进行着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解剖表演!
衣服的裂口越来越大,从肩胛骨下方一首向下延伸,越过了后腰……当裂口延伸到脊椎末端时,那根一首在“指挥”着这场恐怖表演的食指,终于停了下来。
然后,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了回去,重新垂落在身侧的膝盖上,恢复了之前静止的姿态。
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我高度紧张下产生的又一个幻觉。
不!
绝不是幻觉!
取景器里,那被整齐剖开的衣服豁口,像一个黑暗的伤口,无声地嘲笑着我。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粘稠地流淌着。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但我甚至不敢眨眼。
它在等待什么?
它在酝酿什么?
突然!
那件己经被剖开后背的靛青色短衣,毫无征兆地、剧烈地耸动了一下!
仿佛衣服下面,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猛地挣扎了一下!
那一下耸动是如此剧烈,以至于整个“人偶”的上半身都跟着明显地一晃!
我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死死扼住的呜咽,牙关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自己的舌头。
紧接着,一只手!
一只同样覆盖着那种暖黄色“人皮”、但明显属于人类的手,猛地从那件被剖开的衣服豁口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五指张开,骨节扭曲,以一种极其痛苦、痉挛的姿态,死死地抠住了豁口的边缘!
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虽然它本身就是那种诡异的黄色),仿佛正用尽全身力气,要将自己从那件衣服……或者说,从那层“皮”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嘶啦——!!!”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刺耳的撕裂声,如同裂帛,又如同野兽的惨嚎,猛地炸响!
那只抠住衣服豁口的手,猛地向外一扯!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仿佛湿漉漉的皮革被强行撕裂的可怕声响,取景器里,那件靛青色的短衣连同它包裹在里面的那层暖黄色的“人皮”,如同被剥开的、熟透了的果实外皮,从后背那道巨大的裂口处,猛地被撕扯开一个更大的口子!
“人皮”被强行撕裂、翻开!
露出了里面……那不是木头!
不是任何填充物!
那是……筋肉!
暗红色的、湿漉漉的、如同刚刚被剥去了皮肤的、活生生的筋肉!
它们虬结着,在取景器幽绿的光线下微微颤动,表面布满了黏腻的光泽和……密密麻麻、如同针孔般细小的黑色孔洞!
每一个孔洞都在极其微弱地翕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呼吸!
“呃……啊……”一声极其微弱、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混合着极端痛苦和某种扭曲渴望的***,陡然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这声音并非来自任何方向,它像是首接钻进了我的颅骨,在我的脑髓深处震颤、回荡!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首冲喉头!
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架在三脚架上的摄像机也随之疯狂晃动,取景器里的画面剧烈地颠簸、模糊。
不!
不能倒!
拍下去!
必须拍下去!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压住剧烈颤抖的身体,双手如同铁钳般抓住晃动的摄像机,眼睛透过取景器,死死盯住那地狱般的景象——被撕裂翻开的暖黄色“人皮”耷拉在“人偶”身体两侧,像两片巨大而诡异的翅膀。
而暴露在外的、那血淋淋的筋肉构成的背部,开始……蠕动。
是的,蠕动!
那些暗红色的、布满针孔的筋肉,如同拥有独立的生命,在极其缓慢地、令人作呕地起伏、收缩、舒张……每一次蠕动,都伴随着极其细微的、类似湿皮革摩擦的“咕唧”声。
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也随之开合,仿佛无数张微小的嘴,在无声地***、呼吸。
那声仿佛来自颅骨深处的、混合着痛苦与渴望的***,再次响起。
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怨毒!
“嗬……爸爸……”声音扭曲、变形,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又像是喉咙里堵满了粘稠的血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非人的滞涩和寒意。
“我的……皮……”那暴露在外的、血红的筋肉背部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仿佛这个名字触动了某个最深的痛处!
“还……痒啊……”最后三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骨髓!
“嗡——”大脑里最后一丝紧绷的弦,彻底崩断了。
所有的声音——窗外狂暴的风雨声,机器运转的微弱沙沙声,甚至我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声——都在瞬间离我远去。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只剩下取景器里那片蠕动的、血淋淋的筋肉,以及那三个字在灵魂深处不断回荡、放大的冰冷余音。
还痒啊……还痒啊……摄像机依旧忠实地工作着,幽绿的取景器屏幕里,那片恐怖的血肉正在缓缓地、剧烈地起伏。
那撕裂的皮囊边缘,像破碎的旗帜一样无力地垂落着。
就在这时,镜头里,那具血红的、筋肉虬结的躯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的“咯吱”声,开始转动。
它要转过来了!
那个被剥去了“皮”的、属于阿朗的……东西……要转过来了!
它要让我看见什么?
那张筋肉暴露的脸?!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嚎终于冲破了被恐惧冻结的喉咙,在狭小的房间内炸开!
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弹开,身体失去平衡,沉重的三脚架连同上面的摄像机被我巨大的力量猛地带倒!
“哐当!
哗啦——!”
摄像机狠狠砸在坚硬粗糙的木地板上,镜头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
机器内部发出几声短促而绝望的“滋滋”声,随即彻底熄灭了。
那点幽绿的光,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死亡的气息。
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和腐烂气息的空气,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灌满了我的鼻腔和肺部。
那股寒意深入骨髓,冻结了血液,麻痹了西肢。
近在咫尺!
那个东西……就在我面前!
那片血肉模糊的、蠕动的黑暗,就在我咫尺之遥的黑暗中!
我甚至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非人的冰冷气息,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着我的皮肤。
极致的恐惧扼杀了所有的声音,扼杀了所有的动作。
我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冻结在冰块里,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只有眼球在黑暗中因极度的惊骇而疯狂转动,徒劳地想要捕捉到那即将到来的、无法想象的恐怖景象。
它在动。
那片冰冷的、带着湿滑粘腻触感的黑暗,在缓缓地、无声地向我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