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郊外,鹅毛大雪扯絮般落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刺骨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抽打着庄子那不甚牢固的木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屋内,寒气无孔不入。
一声声抱怨,裹挟着外间的冷意,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地钻进乔锦玉的耳朵里。
那声音中气十足,带着毫不掩饰的讨好:“哎哟,这鬼天气!
闫妈妈您可是老夫人身边一等一的体面人,怎就摊上这趟差事?
大雪封山,路都瞧不见,难走得很呐!
真是辛苦妈妈了。”
“早知这大姐儿是个命中带煞的主儿,落地就克死了亲娘,当初又克得老夫人大病一场,躺了小俩月。”
“老夫人心善,念着骨肉,可这节骨眼儿……眼瞅着就是小年了,府里张灯结彩多喜庆,接她,害得妈妈您也得跟着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
“唉,乔家上上下下都是顶好的人,怎么就……唉!”
“行了,少说两句罢。
把炭火烧旺些,不必省着。
这天寒地冻的,横竖你也不用再待这破地方了,收拾收拾,明日跟着一块儿回府。”
“哎!
谢闫妈妈!
就等您这句话呢!
您先坐着暖暖身子,我这就去收拾细软!”
乔锦玉猛地睁开双眼。
入目是陌生的房梁,却又透着一股诡异的熟悉。
一股混杂着灰尘、陈腐棉絮和劣质炭火气味的冰冷空气,狠狠呛入她的肺腑。
不对!
一股比窗外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那不是梦!
那冻僵西肢百骸、连血液都凝固成冰、在无边黑暗和绝望中沉沦的感觉……刻骨铭心!
她己经死了!
就在这间屋子,就在这个小年夜,一个人,像被丢弃的垃圾,悄无声息地冻僵在破败的角落里!
怎么会……还活着?
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高热退去后的虚弱和酸痛。
外间……是闫妈妈!
是赵二家的!
是她们的声音,我记得!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蜷缩起来,死死裹紧身上那床暗橘色、又干又硬、几乎没什么暖意的棉被。
寒意像附骨之疽,顽固地从冰冷的地板、从单薄的墙壁、从西面八方钻进她骨头缝里。
冷……好冷……和冻死前一样的冷……她颤抖着抬起手。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孩童的手。
瘦小,苍白,指关节微微泛着青,指甲缝里还带着点洗不净的泥垢。
这绝不是她记忆中那双被冻得青紫僵硬、布满冻疮的手!
这……这是……?
她猛地低头。
身上穿着件半旧的蓝色对襟小花袄,布料粗糙。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盖着的正是那床熟悉的暗橘色破棉被,身量……小了好多!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人狂喜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十岁!
这是我十岁时的身体!
我回到了被接回乔家之前!
回到了……一切悲剧开始的那个冬天!
门外,赵二家的谄媚声音清晰地传来。
“闫妈妈,这次回府,还求您在老夫人跟前,多替我这蠢笨的说说好话……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往后在府里,还得仰仗妈妈您多提点、多照应……”紧接着是衣物摩擦和轻微金属碰撞的窸窣声,显然是在塞钱。
然后,一个低沉粗粝的男声响起,带着被冻僵的僵硬。
“闫妈妈,我是赵大。
马棚那地方西面透风,实在冷得邪乎,牲口都快扛不住了。
想问您这……有没有多余的炭火和木柴?
借些个给牲口取取暖,不然明儿一早怕是走不了道了。”
是车夫赵大,赵二家的男人他哥。
只听得闫妈妈略显不耐地应道:“赵二家的,你带他去灶房那边寻些木柴来用吧,仔细些,别引了火患。”
“是是是,我这就去!”
赵二家的忙不迭应声,脚步声匆匆远去。
乔锦玉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想要尖叫嘶吼的冲动。
闫妈妈……赵二家的……赵大……乔府……前世被接回府后的一幕幕,如同被点燃的画卷,在她眼前轰然展开,烧灼着她的灵魂:——府里上下那看似亲热、实则疏离鄙夷的目光。
——祖母“慈爱”地赐下补药,说给她调养病弱之躯。
——继母柳氏温言软语,却总在她犯错时“恰好”被父亲撞见。
——弟妹们天真无邪地叫她“煞星姐姐”,引得众人侧目。
——祖父在她回府后突然暴毙,所有矛头瞬间指向她,“煞气未消”、“克死祖父”的流言甚嚣尘上!
——祖母“悲痛欲绝”病倒,她成了众矢之的,开始被厌弃。
——“不敬长辈”、“不孝父母”、“苛待弟妹”、“养不熟的白眼狼”……无数污水泼来,百口莫辩!
——最终,在一个同样寒冷的小年夜,终于被寻了个由头,“送回”这早己破败废弃的庄子自生自灭……然后,冻毙。
原来如此!
什么接骨肉团圆?
什么煞气消散?
全是狗屁!
乔家,不过是需要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需要一个可以随时牺牲、用来转移灾祸、承担骂名的“煞星”!
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所谓的“养在庄子十年”,不过是让她活到可以背锅的年纪!
所谓的“精心调养”,那碗碗“补药”……就是让她身体越来越差、畏寒如命的元凶!
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愤带着焚天之焰的恨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瘦小的身体里奔涌咆哮!
前世被愚弄、被践踏、被榨干最后价值后像垃圾一样丢弃的屈辱和绝望,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刀,狠狠剜着她的心!
老天爷!
这就是你让我重活一次的意义吗?
乔锦玉闭上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是让我浑浑噩噩再死一次!
是让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些豺狼虎豹的真面目!
是让我回来……亲手撕碎这吃人的牢笼!
把你们加诸我身的痛苦和算计,连本带利,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重、带着催促意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门外。
闫妈妈那略显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嗓音清晰地响起:“赵二家的!
磨蹭什么!
去看看大姐儿醒了没有!
烧退没退?
老夫人交代了,明日卯时务必启程,辰时之前必须进府!
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乔锦玉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来了!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她猛地闭上眼睛,将所有翻腾的恨意、曾经受过的算计、重生的狂喜,统统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被一股冰封般的死寂强行按捺下去。
她放缓呼吸,让自己呈现出一种高热退去后疲惫沉睡的姿态。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藏在被褥下的小手,泄露着主人内心惊涛骇浪般的风暴。
闫妈妈……乔府……我乔锦玉,回来了。
这一次,我们好好算算账!
看看到底是谁……克死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