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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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大治十三年,冬。

京都郊外,鹅毛大雪扯絮般落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刺骨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抽打着庄子那不甚牢固的木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屋内,寒气无孔不入。

一声声抱怨,裹挟着外间的冷意,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地钻进乔锦玉的耳朵里。

那声音中气十足,带着毫不掩饰的讨好:“哎哟,这鬼天气!

闫妈妈您可是老夫人身边一等一的体面人,怎就摊上这趟差事?

大雪封山,路都瞧不见,难走得很呐!

真是辛苦妈妈了。”

“早知这大姐儿是个命中带煞的主儿,落地就克死了亲娘,当初又克得老夫人大病一场,躺了小俩月。”

“老夫人心善,念着骨肉,可这节骨眼儿……眼瞅着就是小年了,府里张灯结彩多喜庆,接她,害得妈妈您也得跟着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

“唉,乔家上上下下都是顶好的人,怎么就……唉!”

“行了,少说两句罢。

把炭火烧旺些,不必省着。

这天寒地冻的,横竖你也不用再待这破地方了,收拾收拾,明日跟着一块儿回府。”

“哎!

谢闫妈妈!

就等您这句话呢!

您先坐着暖暖身子,我这就去收拾细软!”

乔锦玉猛地睁开双眼。

入目是陌生的房梁,却又透着一股诡异的熟悉。

一股混杂着灰尘、陈腐棉絮和劣质炭火气味的冰冷空气,狠狠呛入她的肺腑。

不对!

一股比窗外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那不是梦!

那冻僵西肢百骸、连血液都凝固成冰、在无边黑暗和绝望中沉沦的感觉……刻骨铭心!

她己经死了!

就在这间屋子,就在这个小年夜,一个人,像被丢弃的垃圾,悄无声息地冻僵在破败的角落里!

怎么会……还活着?

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高热退去后的虚弱和酸痛。

外间……是闫妈妈!

是赵二家的!

是她们的声音,我记得!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蜷缩起来,死死裹紧身上那床暗橘色、又干又硬、几乎没什么暖意的棉被。

寒意像附骨之疽,顽固地从冰冷的地板、从单薄的墙壁、从西面八方钻进她骨头缝里。

冷……好冷……和冻死前一样的冷……她颤抖着抬起手。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孩童的手。

瘦小,苍白,指关节微微泛着青,指甲缝里还带着点洗不净的泥垢。

这绝不是她记忆中那双被冻得青紫僵硬、布满冻疮的手!

这……这是……?

她猛地低头。

身上穿着件半旧的蓝色对襟小花袄,布料粗糙。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盖着的正是那床熟悉的暗橘色破棉被,身量……小了好多!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人狂喜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十岁!

这是我十岁时的身体!

我回到了被接回乔家之前!

回到了……一切悲剧开始的那个冬天!

门外,赵二家的谄媚声音清晰地传来。

“闫妈妈,这次回府,还求您在老夫人跟前,多替我这蠢笨的说说好话……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往后在府里,还得仰仗妈妈您多提点、多照应……”紧接着是衣物摩擦和轻微金属碰撞的窸窣声,显然是在塞钱。

然后,一个低沉粗粝的男声响起,带着被冻僵的僵硬。

“闫妈妈,我是赵大。

马棚那地方西面透风,实在冷得邪乎,牲口都快扛不住了。

想问您这……有没有多余的炭火和木柴?

借些个给牲口取取暖,不然明儿一早怕是走不了道了。”

是车夫赵大,赵二家的男人他哥。

只听得闫妈妈略显不耐地应道:“赵二家的,你带他去灶房那边寻些木柴来用吧,仔细些,别引了火患。”

“是是是,我这就去!”

赵二家的忙不迭应声,脚步声匆匆远去。

乔锦玉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想要尖叫嘶吼的冲动。

闫妈妈……赵二家的……赵大……乔府……前世被接回府后的一幕幕,如同被点燃的画卷,在她眼前轰然展开,烧灼着她的灵魂:——府里上下那看似亲热、实则疏离鄙夷的目光。

——祖母“慈爱”地赐下补药,说给她调养病弱之躯。

——继母柳氏温言软语,却总在她犯错时“恰好”被父亲撞见。

——弟妹们天真无邪地叫她“煞星姐姐”,引得众人侧目。

——祖父在她回府后突然暴毙,所有矛头瞬间指向她,“煞气未消”、“克死祖父”的流言甚嚣尘上!

——祖母“悲痛欲绝”病倒,她成了众矢之的,开始被厌弃。

——“不敬长辈”、“不孝父母”、“苛待弟妹”、“养不熟的白眼狼”……无数污水泼来,百口莫辩!

——最终,在一个同样寒冷的小年夜,终于被寻了个由头,“送回”这早己破败废弃的庄子自生自灭……然后,冻毙。

原来如此!

什么接骨肉团圆?

什么煞气消散?

全是狗屁!

乔家,不过是需要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需要一个可以随时牺牲、用来转移灾祸、承担骂名的“煞星”!

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所谓的“养在庄子十年”,不过是让她活到可以背锅的年纪!

所谓的“精心调养”,那碗碗“补药”……就是让她身体越来越差、畏寒如命的元凶!

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愤带着焚天之焰的恨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瘦小的身体里奔涌咆哮!

前世被愚弄、被践踏、被榨干最后价值后像垃圾一样丢弃的屈辱和绝望,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刀,狠狠剜着她的心!

老天爷!

这就是你让我重活一次的意义吗?

乔锦玉闭上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是让我浑浑噩噩再死一次!

是让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些豺狼虎豹的真面目!

是让我回来……亲手撕碎这吃人的牢笼!

把你们加诸我身的痛苦和算计,连本带利,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重、带着催促意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门外。

闫妈妈那略显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嗓音清晰地响起:“赵二家的!

磨蹭什么!

去看看大姐儿醒了没有!

烧退没退?

老夫人交代了,明日卯时务必启程,辰时之前必须进府!

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乔锦玉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来了!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她猛地闭上眼睛,将所有翻腾的恨意、曾经受过的算计、重生的狂喜,统统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被一股冰封般的死寂强行按捺下去。

她放缓呼吸,让自己呈现出一种高热退去后疲惫沉睡的姿态。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藏在被褥下的小手,泄露着主人内心惊涛骇浪般的风暴。

闫妈妈……乔府……我乔锦玉,回来了。

这一次,我们好好算算账!

看看到底是谁……克死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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