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在晨风中轻响,仿佛昨夜的兵荒马乱只是一场噩梦。
程怀远站在祠堂前的青石板上,看着家丁们用井水冲刷台阶上的血迹。
那暗红色的痕迹顽固地渗进石缝,就像这场动乱己经渗进每个人的骨子里。
"少爷,老爷让您去书房。
"丫鬟春杏的声音发颤,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书房里,程砚斋正在用镇纸压平一摞地契。
这个素来注重仪容的乡绅此刻眼眶深陷,胡茬泛青,官服袖口沾着墨渍。
见儿子进来,他头也不抬地说:"县尊昨日发了话,各乡要办团练。
"程怀远看着父亲颤抖的手指。
那双手曾经能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如今却连茶盏都端不稳。
"我们家要出多少银子?
""三百两。
"程砚斋终于抬头,眼底布满血丝,"还要出十个壮丁。
"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程怀远转头看去,老管家正带人锯那棵百年桂花树——这是要制拒马枪。
金黄的木屑纷纷扬扬,像极了去年秋闱时,学政大人抖落的考卷纸屑。
午后,程怀远借口去书肆,独自去了趟镇上。
往日熙攘的街市如今冷清得可怕。
粮铺前围着衣衫褴褛的百姓,牌价木板上"米"字后面的数字比三日前翻了一倍。
更骇人的是县衙外墙,那里新钉了一排木笼,每个笼子里都蜷缩着血肉模糊的人形。
"那些是勾结长毛的刁民。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程怀远转身,看见同窗周世安穿着簇新的生员襕衫,腰间却挂着明晃晃的佩刀。
周世安凑近低语:"你家的佃户王老五,今早被团练抓了。
"他指了指第三个木笼,"说是藏过太平军的伤兵。
"笼子里的老人己经看不出人形。
程怀远记得去年收租时,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还送过他一篮新摘的菱角。
此刻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正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指甲全被拔光了。
"令尊没告诉你?
"周世安意味深长地笑,"现在各乡都在清户,你们程家......"他故意拖长声调,"可是出过举人的诗礼之家。
"回程时下起了雨。
程怀远在官道旁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私塾的齐先生正带着几个孩童往山里走。
老秀才的箱笼里露出《孟子》的一角,孩子们每人抱着个小包袱,最小的那个还在抽噎。
"先生!
"程怀远追上去,把荷包里的碎银全塞了过去。
老秀才摇摇头,从箱底取出一本手抄册子:"这个你留着。
"雨水很快打湿了封皮,但程怀远还是认出了《明夷待访录》的字样——这是本朝严禁的禁书。
"程公子可知天下为主,君为客?
"老秀才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好好想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
"当夜,程家祠堂的铜锁被人撬开。
程怀远跪在祖宗牌位前,手里捧着那本禁书。
供桌上的蜡烛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在挣扎着什么。
牌位最高处是曾祖的灵位——那位乾隆年间的进士,曾因文字狱被革职还乡。
"怀远!
"父亲暴怒的声音在背后炸响。
程砚斋夺过书册时,官靴踩碎了地上的蜡泪,"你可知私藏禁书是什么罪过?
"烛光下,书页间密密麻麻的批注清晰可见。
程怀远看着父亲突然惨白的脸色,发现那些笔迹如此熟悉——正是曾祖的手书。
更漏敲过三更时,程家后院起了火。
火光中,程砚斋亲自将一本本家藏书籍投入火堆。
程怀远站在廊下,看着《明夷待访录》的残页在烈焰中蜷曲,化作一只只黑蝶。
管家带着家丁在院墙边挖掘,不时有包着油布的匣子被埋入地下。
"少爷,老爷让您去地窖。
"春杏提着灯笼的手在发抖。
地窖里堆满了箱笼。
程砚斋打开其中一个,取出个紫檀木匣。
掀开匣盖的瞬间,程怀远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是厚厚一叠田契,最上面那张盖着血红的大印:天朝圣库。
"王老五没撒谎。
"父亲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上月太平军过境时,确实有个伤兵躲在咱家桑园。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田契,"这是他们留下的......买命钱。
"程怀远突然想起木笼里那具不成人形的躯体。
他胃里一阵翻涌,扶住墙壁才没跌倒。
"明日你去县学。
"程砚斋猛地合上匣子,"周家己经打点好了,你......"话未说完,前院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来的是县衙的差役,带着十名全副武装的团练兵。
为首的班头抖开一张文书:"程老爷,贵府佃户王老五的供状在此,请过目。
"烛光下,那份***指认程家私通长毛。
最致命的证据,是王老五描述的伤兵特征——左颊有刀疤,正是半月前被清军击毙的太平军旅帅。
"误会!
这纯属刁民诬告!
"程砚斋塞银子的手被班头挡开。
"是不是误会,程老爷去县尊面前分说。
"班头冷笑,"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程怀远,"若是生员老爷肯在剿匪檄文上联名,或许......"程怀远盯着那份所谓的供状。
纸张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痕迹,他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王老五的血。
鸡鸣时分,程砚斋被带走了。
程怀远站在大门前,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官道两旁的水田里,早起的农夫正在补种秧苗。
他们弯腰的姿势,和昨日木笼里的王老五如出一辙。
回到书房,他发现案头多了本《海国图志》。
翻开扉页,父亲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夷之长技有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
"窗外,锯木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