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尊大人亲自主持文会,特意点了你的名。
"周家小厮递上帖子时,眼睛却瞟着书房角落里那口樟木箱——里头装着程怀远这些年的窗课。
程怀远摩挲着请柬上的云纹,想起三日前县衙偏厅里,那位江西来的师爷说的话:"令尊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师爷说话时,指尖在案几上画圈,恰似衙门口那对石狮子爪下的绣球,"关键要看程公子......懂不懂事。
"文会设在县学明伦堂。
程怀远踏入月洞门时,二十余名生员己经按齿序站好。
他注意到往日属于自己的首位,此刻站着周世安。
更蹊跷的是,本该悬挂至圣先师像的龛位,如今供着一柄镶玉腰刀——那是去年剿灭天地会时,知府赏给县尊的。
"怀远兄!
"周世安亲热地挽住他手臂,却压低声音,"待会儿无论县尊说什么,你只管应学生明白。
"他的指甲几乎掐进程怀远皮肉,"令尊能不能回家吃端午粽,全看今日。
"铜锣三响,县尊严世蕃踱步而出。
这位捐班出身的父母官今日特意穿着进士服,腰间却悬着西洋怀表,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他展开一卷黄绫,竟是当朝军机大臣的手谕——要求各地生员联名作《讨粤匪檄》。
"程生员。
"严世蕃突然点名,"听闻你曾批注过《资治通鉴》?
这檄文就由你起稿。
"堂上鸦雀无声。
程怀远看着递到眼前的湖笔,笔管上刻着"正人心"三字。
他忽然想起老秀才雨中赠书时说的话:"真正的圣贤之道,不在章句之间。
"墨在宣纸上晕开第一滴时,前院突然传来骚动。
一个浑身是血的驿卒踉跄冲入,跪地时带翻了三足香炉:"禀大人!
长毛破了武昌!
"他从贴肉处掏出土蜡封的急报,"曾大人......曾大人投水了!
"满堂哗然。
程怀远手中的笔掉在檄文上,污了一大片"忠孝节义"。
他看见严世蕃的脸瞬间惨白,看见周世安偷偷解下生员巾,更看见窗外闪过团练兵的身影——他们正在搬运县学藏书楼的典籍。
"诸位生员!
"严世蕃突然拍案,"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他解下怀表往案上一拍,"今日在场的,都要在《保甲联坐切结》上画押!
"衙役抬来的切结书上,第一条就写着"严禁私藏夷书"。
程怀远看着同窗们争先恐后按手印,突然发现最后署名处空着一行——那是留给程砚斋的位置。
"程公子。
"师爷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画了押,令尊今晚就能回来。
"他递笔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刺青——分明是天地会的标记。
回程的官轿走得极慢。
程怀远掀开轿帘,看见一队团练正押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往城外走。
他们脖颈拴着麻绳,像串起来的蚂蚱。
有个跛脚汉子突然回头,程怀远认出是常来送柴的樵夫——去年这人还给自己讲过山里的白莲教传说。
"快放下帘子!
"随行的小厮紧张道,"那是要送去充营妓的家眷......"轿子经过程家桑园时,程怀远听见凄厉的哭喊。
他强行下轿,看见自家佃户的女人们被绑在桑树下,团练兵正用烧红的铁钎在她们额头烙"逆"字。
最年轻的那个姑娘才十西岁,上月及笄礼上还给他敬过茶。
"少爷救我......"姑娘看见他,挣扎着要跪。
一个团练兵抡起刀鞘砸在她背上:"贱婢!
你男人跟着长毛跑了,还敢喊冤?
"程怀远摸向腰间——那里挂着生员佩的牙牌。
但他的手被小厮死死按住:"少爷!
老爷刚出大牢,您不能......"当夜,程家祠堂灯火通明。
程砚斋跪在祖宗牌位前,官袍下摆还沾着牢里的稻草。
他颤抖的手捧着那份《保甲切结》,声音嘶哑:"你知道严世蕃要什么?
他要我们程家当团练的钱袋子!
"烛火爆了个灯花。
程怀远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曾经能单手举起石锁的男人,如今连三炷香都拿不稳。
"秋闱的荐书己经打点好了。
"程砚斋从供桌下取出个锦匣,"这里是你曾祖殿试时的策论,还有......"他顿了顿,"给学政大人的冰敬三百两。
"锦匣里除了文章,还有张泛黄的图纸。
程怀远展开一看,竟是改良过的西洋火铳构造图,边角处有曾祖的亲笔批注:"夷人船坚炮利,然机括之理未尝不可师法。
"五更鼓响时,程怀远独自登上藏书楼。
晨雾中,他看见团练兵闯进齐先生的家,老秀才珍藏的典籍被扔进火堆。
有个孩童试图抢救一册《孟子》,被当胸踹了一脚。
那本书在火光中翻飞,恰好展开《尽心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书箱最底层,程怀远翻出了那本禁书。
黄宗羲的笔迹在曙光中格外刺目:"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远处传来开闸放水的声音——那是县尊在掘开圩堤,要水淹可能藏有太平军的村庄。
程怀远站在窗前,看着朝阳把洪水染成血色。
他突然想起王老五被拖去县衙那日,老桑树下有个太平军伤兵留下的血字:"天下田,天下人同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