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的许期趴在课桌上,笔尖在练习册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目光却黏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
蝉在枝叶间扯着嗓子叫,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她的练习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许期!
老师看你呢!”
文若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她就坐在许期旁边,两条麻花辫规规矩矩地垂在胸前,练习册上的字写得比课文里的印刷体还要工整。
许期慌忙收回目光,假装认真地看题,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语文老师正拿着教案,慢悠悠地在课桌间踱步。
她吐了吐舌头,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文若晴一脚——这家伙,总是这么“大义灭亲”。
文若晴抿着嘴笑,梨涡在脸颊上浅浅地陷下去。
从六岁在滑梯旁认识,到现在一起升入六年级,她们几乎没分开过。
住在同一个家属院,在同一个班,连书包上挂的都是同款的小兔子挂件。
许期像团火,活泼得能把屋顶掀了;文若晴像汪水,安静却总能稳稳地接住她的跳脱。
家属院的阿姨们都说:“许期和文若晴啊,就像筷子,少了一根都不成。”
下课铃一响,许期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拉着文若晴往操场跑。
“去晚了秋千就被人占了!”
她跑得飞快,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扬起,像只振翅的小蝴蝶。
文若晴被她拽着,脚步有些踉跄,却笑得眉眼弯弯:“慢点跑,别摔着!”
她们还是抢到了秋千。
许期坐在秋千上,文若晴站在后面推她,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秋千荡得高高的。
风迎面吹过来,带着槐树叶的清香,许期的笑声像风铃一样脆:“若晴,再高点!
再高点!”
文若晴笑着应着,推秋千的手却悄悄收了点力。
她知道许期胆子大,总爱挑战各种“***”,但每次还是忍不住担心——就像六岁那年在滑梯旁,她下意识抓住快要摔倒的许期一样,这份小心翼翼的牵挂,早就成了习惯。
秋千荡到最高处时,许期忽然低头朝文若晴喊:“若晴,你说我们会不会永远在一个班?”
文若晴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会的!
肯定会的!”
许期笑得更开心了,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
阳光落在她脸上,精致的眉眼像画里的娃娃,连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都显得格外生动。
文若晴看着她,忽然觉得,渝阳的夏天之所以这么让人喜欢,大概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许期在吧。
下午第一节课是班会,语文老师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
“同学们安静一下,”老师拍了拍手,目光扫过全班,“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叫韩祁生,大家欢迎。”
许期正趴在桌子上画小人,闻言漫不经心地抬起头——这一看,手里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男孩站在讲台旁,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系着规规矩矩的红领巾。
他的头发很短,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很深,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淡淡的首线,不像别的转学生那样怯生生的,反而带着点说不清的疏离感。
最惹眼的是他的眼睛,像一块琥珀,看人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锐利,仿佛能把人看穿。
“韩祁生,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老师笑着说。
男孩抬了抬眼皮,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叫韩祁生。”
就这五个字,没了。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许期听到后排的男生在小声嘀咕:“这人好酷啊……看着不好惹的样子……”她捡起铅笔,指尖却有点发烫。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叫韩祁生的男孩,和渝阳夏天里那些吵吵闹闹的少年不一样。
他像一块浸在冷水里的玉,看着清冷,却透着股让人移不开眼的劲儿。
“韩祁生,你就先坐在……”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许期旁边的空位上,“就坐在许期旁边吧,那里刚好空着。”
许期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把桌子上的画纸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那上面画着她和文若晴在秋千上的样子,可不能被这个“酷小孩”看到。
韩祁生没说话,背着书包走到座位旁,动作利落地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许期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像晒过太阳的白衬衫,干净得让人安心。
“你好,我叫许期。”
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侧过头对他说,声音比平时小了点。
韩祁生正在整理课本,闻言侧了侧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睛离得近了看,显得更深了,像有星光沉在里面。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转回头,继续整理课本,没再多说一个字。
许期有点挫败。
长这么大,还没人对她这么冷淡过——连院子里最不爱说话的老爷爷,都会笑着夸她“这丫头真精神”。
她撇了撇嘴,心里有点不服气:装什么酷嘛。
旁边的文若晴看出了她的心思,用眼神示意她“别生气”,还偷偷塞给她一块橘子糖。
许期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橘子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心里的那点别扭忽然就淡了。
算了,新同学嘛,可能只是害羞。
她想。
接下来的几节课,许期总忍不住偷偷观察韩祁生。
他听课很认真,腰板挺得笔首,笔记写得又快又好,字迹是和他本人一样的风格,干净利落,带着点锋芒。
他不怎么和周围的同学说话,下课的时候要么趴在桌子上睡觉,要么就望着窗外发呆,像一只暂时停在枝头的孤鸟。
许期觉得他有点神秘。
她问文若晴:“你说韩祁生以前是哪个学校的?
他为什么转学啊?”
文若晴摇摇头:“不知道。
不过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你怎么知道?”
“你看他总是皱着眉。”
文若晴指着韩祁生的额头,小声说,“像有心事似的。”
许期仔细一看,还真是。
韩祁生的眉心确实微微蹙着,即使在发呆的时候,也带着点淡淡的郁色。
她忽然想起自己搬家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看着陌生的环境,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放学铃响的时候,许期正在收拾书包,忽然看到韩祁生对着一道数学题皱紧了眉。
那道题是昨天的家庭作业,有点难度,她昨天也琢磨了半天才做出来。
鬼使神差地,她把自己的练习册往他那边推了推:“这道题我会做,我教你吧?”
韩祁生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她的练习册,又抬头看了看她。
夕阳透过窗户落在许期脸上,她的眼睛又圆又亮,像盛着两颗星星,里面没有同情,也没有好奇,只有纯粹的善意。
他沉默了几秒,轻轻“嗯”了一声。
许期立刻来了精神,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你看,这里要先设未知数,然后根据题意列方程……”她讲得很认真,语速有点快,像蹦豆子似的,但条理清晰,一点也不混乱。
韩祁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握着铅笔的手上。
她的手指细细的,指甲修剪得圆圆的,写字时指尖会微微用力,指节泛出淡淡的粉色。
阳光在她的发梢跳跃,像撒了把金粉,连带着她说话时扬起的嘴角,都显得格外生动。
“……就是这样,是不是很简单?”
许期讲完了,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在邀功。
韩祁生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却足以让许期看呆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眉峰舒展,眼底的郁色散去不少,像冰雪初融的春天,干净又温柔。
“嗯,很简单。”
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谢谢你,许期。”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许期脸颊有点发烫,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收拾东西:“不客气……同学之间就该互相帮助嘛。”
文若晴站在教室门口等她,看到这一幕,偷偷笑了笑,没说话。
走出校门的时候,韩祁生忽然开口:“我家住在东风巷。”
许期愣了一下:“东风巷?
我家也在那附近!
就在家属院,离东风巷不远!”
“是吗?”
韩祁生的眼睛亮了亮。
“是啊!
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走!”
许期笑得像只偷到糖的狐狸,“我还可以带你认识认识周围的路,哪里有好吃的冰棍,哪里的槐花开得最香,我都知道!”
韩祁生看着她叽叽喳喳的样子,像只快乐的小麻雀,心里那点因为转学带来的郁色,忽然就淡了许多。
他轻轻“嗯”了一声,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文若晴走在她们旁边,看着许期眉飞色舞的样子,又看了看韩祁生眼里的笑意,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风里除了槐花香,好像还多了点别的什么,甜甜的,像许期喜欢的橘子糖。
夕阳把三个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条慢慢靠近的线。
许期还在不停地说着,韩祁生偶尔应一声,文若晴安静地听着,蝉鸣在身后此起彼伏,像在为这场刚刚开始的故事,唱着悠长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