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义吃得很少,大半时间都在沉默地看着窗外,夜色己经漫进院子,把那些木料的影子拉得很长。
“爸,您这腿,医生说要养多久?”
林砚之试着打破沉默。
“不知道。”
林守义放下筷子,“反正也干不了活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消沉,和林砚之记忆中那个沉默却专注的木匠判若两人。
“那桥……您再仔细想想,当时除了听到木头响,还有别的吗?
比如脚步声,或者说话声?”
林守义皱起眉,像是在努力回忆:“雾太大了,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人。
那天我去得早,想着趁凉快多干点,刚走到桥中间,就听见‘咔嚓’一声,像是从底下传来的。
我低头看,雾气里只能看到模糊的桥桩影子,然后就觉得脚下一晃……”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再醒过来,就在卫生所了。”
林砚之没再追问。
父亲的状态显然不适合回忆细节,她决定明天自己去老桥看看。
第二天一早,林砚之被窗外的动静吵醒。
拉开窗帘,只见院子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父亲正拄着拐杖,站在那堆木料前,用手轻轻抚摸着一块半成品的木牌,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爸,早。”
她走出去。
林守义回过头,手里的木牌被他藏到了木料堆后面,动作有些仓促:“起了?
我去趟茅房。”
林砚之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心里疑窦丛生。
那块木牌是什么?
父亲为什么要藏起来?
吃过早饭,林砚之换了双防滑的鞋子,打算去老桥。
出门时,她特意绕到木料堆后看了看,那块木牌被压在最底下,只露出一个边角,上面似乎刻着什么花纹。
望川河上的雾比院子里浓得多,像是一层湿漉漉的纱,裹得人呼吸都带着水汽。
林砚之沿着河边的小路往前走,脚下的青石板有些滑,路边的芦苇荡沾着露水,风一吹,沙沙作响。
远远地,她看见了老桥。
塌了的是靠近南岸的半边,剩下的半边孤零零地悬在河上,断裂处的木头茬子参差不齐,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临时搭的木板桥就在旁边,窄窄的一条,几个早起的村民正小心翼翼地牵着牲口走过,木板被压得“咯吱”作响。
林砚之走到断桥边,雾气在她脚边缭绕,河面上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对岸。
她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断裂的桥体。
老桥的结构是榫卯拼接,不用一根钉子,能屹立几百年,足见当年工匠的手艺。
可现在,靠近桥墩的几根横梁明显有被锯过的痕迹,切口虽然被后来的碰撞弄得有些杂乱,但边缘的整齐度,绝非自然腐朽或意外断裂能形成的。
父亲说的是真的。
她站起身,沿着剩下的半边桥往前走。
桥面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缝隙里长着青苔。
走到桥中间,她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桥下。
雾气像棉絮一样塞满了河道,只能隐约看到浑浊的河水在雾中流动。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木板桥那边传来,有人在咳嗽。
林砚之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正背着工具包,小心翼翼地从木板桥上过来,他的裤脚沾着泥,脸上带着倦容。
“姑娘,这里危险,别靠近。”
男人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您是……?”
“我是镇上管修桥的,姓周,周明。”
男人放下工具包,从里面拿出卷尺,“每天来看看,怕剩下的半边也出问题。”
“周师傅,这桥……您觉得是怎么塌的?”
林砚之问。
周明测量着桥体的缝隙,头也不抬地说:“还能怎么着?
老了呗。
木头这东西,经不起常年水泡,加上去年汛期水大,底下的桩子肯定松了。”
“可我听说,前几年刚加固过?”
周明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加固归加固,底子不行了,再怎么弄也白搭。
你是……我是林守义的女儿,刚回来。”
“哦,林木匠的闺女啊。”
周明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爸那事,是挺倒霉的。
不过他也是太犟,都说了桥不稳,他非天天往这儿跑,说这桥是他师傅监工造的,得看着点。”
“我爸的师傅?”
林砚之愣了一下,她从没听父亲提过自己还有师傅。
“你不知道?”
周明有些意外,“你爷爷那辈,望川镇最有名的木匠就是你爷爷,后来你爸跟着他学手艺。
但这老桥,当年最后一次大修,是你爷爷的师弟,也就是你爸的师叔监工的。
你爸总说,这桥有他师叔的心血,得好好护着。”
林砚之的心一动。
父亲孤僻,极少提家里的事,她只知道爷爷是木匠,却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那我爸的师叔……早没了。”
周明摆摆手,“几十年前就走了,听说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
他低下头,继续摆弄卷尺,“行了,我得去那边看看桩子,你赶紧回吧,这雾大,待会儿更看不清路。”
林砚之看着周明背着工具包,慢慢走到断桥的另一边,身影很快被雾气吞没。
她站在桥中间,望着白茫茫的河面,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
父亲的师傅,神秘的师叔,被锯断的横梁,还有父亲藏起来的木牌……这些线索像散落在雾中的珠子,隐隐透着某种联系,却又看不真切。
她转身往回走,刚下桥,就看见苏晴提着一个竹篮,站在路边等她。
“林小姐,刚才在桥上看见你了。”
苏晴笑着走过来,竹篮里装着几样草药,“这雾太大,你一个人出来不安全。”
“苏医生早,你这是……去山里采点药,卫生所的存货不多了。”
苏晴晃了晃竹篮,“刚看见周师傅也在桥上,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桥的事。”
林砚之看着苏晴,她的眼睛在雾气里显得格外亮,“苏医生,你在镇上住了多久了?”
“三年了。”
苏晴说,“我大学毕业后,就来这儿的卫生所工作了。”
“为什么会来望川镇?
这里挺偏的。”
苏晴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飘向河面:“我妈是望川镇人,她去世前总说,这里的水好,人也好。
我想来看看她长大的地方。”
她顿了顿,又笑起来,“不说这个了,你爸今天的药该换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两人并肩往回走,雾气似乎更浓了,把彼此的影子都晕染得模糊不清。
林砚之能闻到苏晴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心里却总觉得,这个看起来温和开朗的女医生,好像也藏着什么心事。
快到家门口时,苏晴忽然停下脚步,轻声说:“林小姐,望川镇的雾,有时候会藏住很多东西。
但雾总会散的,你说对吗?”
林砚之看着她,点了点头:“对,总会散的。”
可她不知道,当雾散的时候,露出的真相,会不会比这浓雾更让人难以承受。
回到家,林守义不在院子里。
林砚之走进正屋,看见父亲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块被藏起来的木牌,用一块细砂纸轻轻打磨着。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木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终于看清了上面的花纹——不是普通的花鸟鱼虫,而是一个奇怪的符号,像一座桥,又像一个张开的网。
听到脚步声,林守义慌忙把木牌塞进怀里,抬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慌乱:“你回来了。”
“爸,那木牌上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林砚之首接问。
林守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