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什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时,正撞见王老太把一张“红中”拍在麻将桌上,骨牌碰撞的脆响里裹着桂花香——墙角的旧木柜上摆着瓶插桂花,是张大妈早上刚从院里折的,花瓣簌簌落在“发财”牌上,倒像给财神爷戴了串金璎珞。
“三楼的小葛?”
王老太抬眼时,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她用戴着银镯子的手往上推了推,镯子“叮”地撞在牌桌上,“快进来,刚沏的茉莉,茶根都沉底了。”
葛什的目光越过麻将牌的长城,落在墙角长椅上:扎羊角辫的囡囡正趴在凳面上写作业,铅笔尖在练习册上“沙沙”游走,像是春蚕在啃食洒满阳光的桑叶。
这孩子他认得,是陈老汉糖画摊前总嚷嚷要兔子的那个,此刻她的羊角辫梢沾着片槐树叶,大概是刚在巷口疯跑过。
活动室比他想象的更像个百宝袋。
褪色的锦旗在墙上耷拉着边角,“先进社区”西个字被岁月泡得发灰;铁架上堆着孩子们的积木,红的方块、蓝的圆柱从网兜里溢出来,像撒了满地的糖果;最打眼的是长椅旁那架旧手风琴,深棕色的琴身掉了好几块漆,露出底下浅黄的木头纹路,琴键却被擦得发亮,白键像浸在水里的玉,黑键像晒透的乌木。
“这琴是老主任的宝贝。”
李大妈把毛线针别在袖口,起身给葛什倒茶,搪瓷杯沿磕出个小豁口,倒茶时“咕噜咕噜”响,“十年前他还在这儿教孩子们拉《东方红》,后来走了,琴就搁这儿落灰,去年居委会想扔,被我们几个老婆子拦住了——好歹是个念想。”
她的手指抚过琴键,指甲盖里还嵌着点面碱,那是早上蒸馒头时沾的。
葛什蹲下身,轻轻拉开手风琴的风箱。
“呼——”一声长叹似的声响漫出来,像是沉在井水里的声音被捞了上来,混着木头的潮气和淡淡的樟脑味——琴箱里塞着块旧樟脑,是防蛀虫的。
他试着按了个***,哆来咪的调子刚飘起来,就撞上王老太打出的“六条”,骨牌“啪”地落在桌上,竟和琴声的尾音严丝合缝地接上了,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榫卯。
“哟,还真会拉!”
王老太把牌推倒,“糊了!”
她拍着手笑,银镯子在牌桌上跳踢踏舞,“给咱来段儿!
就拉你上次在糖画摊那儿哼的调调,甜丝丝的那个。”
囡囡从练习册上抬起头,铅笔尖还悬在“3+5”的算式上,眼里亮闪闪的,像落了两颗糖画的碎屑。
葛什的手指在琴键上犹豫了片刻。
那串糖画的旋律还在指缝间打转,糖浆凝固的“滋啦”该用低音区的连音,转盘的“嗡嗡”得掺点颤音,还有陈老汉铁勺刮锅的“沙沙”——他忽然想起自己在罗刹海时,为了找准鲛人泣珠的音高,曾在礁石上用贝壳刮过三天三夜的海浪声,那时总觉得天籁该是清冷的,却不知人间的甜能把音符泡得这样软。
第一个音符落下来时,活动室里的桂花香仿佛都凝住了。
王老太刚摸到手里的“白板”停在半空,李大妈的毛线针忘了穿梭,连囡囡都屏住了呼吸,铅笔尖在练习册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
琴声里,糖浆在青石板上蜿蜒的轨迹变成了流淌的旋律,孩子们的欢呼成了跳跃的音符,收废品的铃铛声像根银线,把所有声响都串成了串。
“这不是……”李大妈突然抽了抽鼻子,眼眶红了,“这不是三十年前,老周给我买糖人的声音吗?”
她的声音发颤,毛线团从膝头滚到地上,“那天也是这样的秋阳,他从部队探亲回来,攥着个孙悟空糖人跑过巷口,糖汁流得满手都是,黏糊糊的,却非要先给我舔一口……”王老太拍了拍她的手背,银镯子的凉意混着体温传过来。
葛什的手指在琴键上继续游走,风箱开合间,他听见李大妈抽噎的气音——那该是个降B调的滑音,带着点咸涩;王老太捡起毛线团的“窸窣”声——用十六分音符标正好;连窗外槐树叶飘落的“沙沙”都钻了进来,像给旋律蒙了层细纱。
这些声音落在琴箱里,发酵成带着烟火气的酒,呛得人眼眶发烫。
“再来段!
来段咱巷口豆浆摊的!”
王老太抹了把眼角,把“发财”牌码得整整齐齐。
葛什笑了,手指转向高音区,模仿起刘叔的梆子声:“笃——笃笃——”刚起头,活动室的门就被“吱呀”推开,卖早点的刘叔探进头来,蓝布围裙上还沾着豆浆沫:“谁在学我敲梆子?”
他手里提着个竹篮,刚出炉的油条冒着热气,芝麻香混着琴声漫开来,“我那梆子是我爹传的,枣木的,敲了西十年,声儿亮得能叫醒巷尾的聋子张。”
“可不是嘛!”
张大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块揉好的面团,“每天寅时刚过,‘笃笃’声准从巷口飘过来,我家老头子总说,这声儿比闹钟好使,听着就踏实——知道日子又起头了。”
她走到手风琴旁,指尖轻轻点了点琴键,“小葛,能拉段剁饺子馅的不?
就我剁白菜那种,‘咚咚’的。”
葛什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起来。
他想起张大妈站在煤炉旁,菜刀在案板上起落的节奏——剁白菜时是密集的“咚咚”,像急雨打在铁皮上;剁肉馅时要缓些,带着“笃——笃——”的沉劲;最后拌馅时,筷子搅得“哗啦”响,该用***来表现。
琴声里,张大妈突然“呀”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刚烙的糖饼,热乎着呢,就着琴声吃才香。”
糖饼的焦香钻进琴箱,和桂花、油条、茉莉茶香缠在一起,酿成了老巷独有的味道。
囡囡咬着糖饼,突然举着练习册跑过来,上面用彩笔涂了串歪歪扭扭的音符:“葛叔叔,我画的声音好看吗?
这是我踩水洼的‘啪叽’声!”
那音符被涂成了蓝色,旁边还画着个溅起的水花,像个调皮的休止符。
从那天起,葛什的傍晚都泡在了活动室。
他把那架旧手风琴擦得锃亮,琴身掉漆的地方用彩笔补了画——画了煤炉的火苗,画了修鞋的锤子,画了糖画的凤凰。
他的乐谱本越来越厚,纸页间夹着各种“声音标本”:用晒干的槐树叶标槐叶的“沙沙”,用糖纸记糖画的“滋啦”,甚至把刘叔的梆子拓了个印,沾着点豆浆沫,成了独一无二的谱号。
有天傍晚,他正拉着老李头修鞋的调子——锤子敲鞋钉的“叮”用高音,弯腰时的“哎哟”用低音滑音——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哐当”一声,老李头背着工具箱站在那里,铁皮箱里的鞋钉撒了一地。
老人蹲下去捡钉子,手指有些发颤:“我这锤子敲了三十年,补过的鞋能从巷头排到巷尾,今天才知道,它能这么好听。”
他从工具箱里掏出个小铁盒,里面装着枚磨得发亮的鞋钉,“给你,当书签,这钉陪我敲了十年,听着你的琴,它都在盒里‘嗡嗡’响呢。”
葛什把鞋钉夹进乐谱本,金属的凉意混着纸墨香,成了最珍贵的批注。
往后的日子,活动室成了老巷的心脏。
寅时收摊的刘叔会带来刚磨的豆浆,让葛什就着琴声喝;午时李大妈会端来刚焖的米饭,菜香缠着旋律飘出窗外;傍晚陈老汉来了,总带着个糖画,有时是龙,有时是兔子,插在琴键上,像给音符镀了层糖衣。
冬至那天,雪下得紧,活动室的玻璃窗结了层薄冰。
葛什拉着新谱的《老巷雪》,琴声里混着张大妈擀饺子皮的“擀擀”声,老李头给鞋钉上油的“滋滋”声,还有孩子们在院里堆雪人的欢呼。
突然,王老太指着窗外笑了:“看!
老主任的孙子来了!”
一个穿红棉袄的小伙子站在雪地里,手里捧着个褪色的琴盒。
他是老主任的长孙,从国外回来探亲,听说了这架旧手风琴的事。
“我爷爷走前总说,这琴里住着老巷的魂。”
小伙子打开琴盒,里面装着支银质的调音叉,“他说,好的声音不用找,用心听,日子里到处都是。”
葛什接过调音叉,轻轻一敲,“嗡”的一声震颤漫开来,和手风琴的琴声、窗外的雪落声、屋里的欢笑声融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窗台上的海螺,跑回家取来放在琴箱上。
海螺壳上的细沙沾了雪,风穿过时,里面竟传出了罗刹海的浪涛、老巷的梆子、糖画的甜香,还有手风琴的旋律——原来所有的声音早就缠在了一起,像琴箱里那根根琴弦,互相依偎着,才能弹出最动人的调子。
雪越下越大,活动室的玻璃窗上,孩子们贴的窗花被热气熏得愈发鲜艳。
葛什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琴声漫出窗外,裹着雪花落在老巷的每一个角落:落在刘叔的豆浆摊,梆子在雪地里“笃笃”响;落在老李头的修鞋摊,锤子敲在鞋钉上“叮”地发亮;落在陈老汉的储藏室,那架木架上的糖渍在梦里都“滋啦”响。
乐谱本摊在膝头,新的一页上,葛什画了个大大的音符,里面裹着老巷的烟火,裹着所有人的笑,还裹着点罗刹海的细沙。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天籁——它不在遥远的海上,而在柴米油盐里,在邻里的絮语中,在每一个用心听过的日子里,像手风琴的风箱,一呼一吸间,都是活着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