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永安王正立于田埂,看着农人用新制的农具收割麦子。
那农具是玄武卫结合南北工艺所造,木柄取自江南的坚韧青檀,铁刃则用了极北的寒铁,握在手中,既有南地的温润,又含北境的沉劲。
“王爷,您看这穗头!”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捧着麦穗跑来,脸上的皱纹里都嵌着笑意,“比当年苏先生留下的种子,饱满了三成不止!”
永安王接过麦穗,指尖捻开一粒,麦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忽然想起苏慕遮临终前望向东方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原是对这片土地最质朴的期待。
此时,墨浔策马而来,手中举着一封来自极北的信:“王爷,东吴遗民那边送来了消息,他们试种的稻麦嫁接品种,也有了收成。”
信上附着一幅画,画中是一株奇特的作物,下半截是耐冻的麦秆,上半截却结着饱满的稻穗,旁边题着一行字:“梅可嫁接,稻麦亦可;人心相融,何异于此?”
笔迹苍劲,倒有几分叶孤影的风骨。
永安王将信折好,望向南方。
江南的水渠想必己延伸得更远,当年苏慕遮修渠的地方,该是稻花飘香了吧。
他忽然决定,要带着北境的新麦种去江南走一趟,也把那里的稻种带回北境——就像苏慕遮说的,要让南北的种子,在彼此的土地上扎根。
归途中,他路过忘战亭。
亭柱上的字迹己有些斑驳,却仍清晰可辨。
几个孩童正围着一位老者,听他讲当年“踏碎东吴”的故事,老者讲到剑仙对决时,孩子们却指着田埂问:“爷爷,那后来呢?
麦子长出来了吗?”
老者笑了,指着远处金黄的田野:“长出来了,你看,比当年的刀剑,长得还要好呢。”
亭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像是在应和。
永安王摸出怀中的寒梅玉佩,阳光透过玉佩,在地上映出一朵完整的梅花影,影中似有麦浪翻滚,又似有稻花轻摇。
他知道,苏慕遮的心愿,正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实现。
那些曾经的锋芒与戾气,早己被时光打磨成温润的模样,就像这玉佩,就像这田埂上的岁月,在共生与交融中,长出了最动人的风景。
江南的梅雨刚过,渠水漫过新插的秧苗,映得天空一片碧青。
永安王站在当年苏慕遮修的渠首,手里捧着北境的麦种,布袋上绣着的寒梅沾了些水汽,倒像是刚从枝头摘下的。
“萧王爷可是稀客。”
老周拄着拐杖走来,鬓角己全白,却仍精神矍铄,“这渠水啊,如今能浇到三十里外的田了,去年还在渠边修了座水磨,碾出来的米,比江南本地的还要香。”
永安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水磨转动的吱呀声混着农人说笑,竟比当年的笛声还要让人安心。
他解开布袋,将麦种倒在渠边的竹匾里:“北境的新种,抗寒耐旱,试试在渠边的旱地种些?”
老周捻起一粒麦种,放在齿间轻轻一咬,眼睛亮了:“好东西!
苏先生当年就说,南北的土,其实是一样养人的。”
他忽然朝远处招手,“阿禾,带王爷去看看我们的‘梅稻’!”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应声跑来,衣襟上绣着半朵梅,正是当年护着图纸的少女。
她手里捧着个青瓷碗,碗里盛着新碾的米,米粒白中带黄,颗颗圆润:“王爷您看,这是用玄武卫的法子,把江南稻和北境麦的花粉混在一起种出来的,又香又顶饱!”
永安王舀起一勺,温热的米香漫上来,竟尝不出是稻是麦。
阿禾笑着说:“去年给极北送了些种子,那边的人回信说,雪地里也能种呢!
叶前辈的徒弟还画了图,说要在极北修条渠,引融雪水浇地。”
提到叶孤影,永安王忽然想起那封带画的信。
他从怀中取出玉佩,阳光穿过水汽,在渠水上映出晃动的梅影,与田埂上的稻浪、远处的麦香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南哪是北。
傍晚时,渠边的晒谷场上摆起长桌,农人、老兵、东吴遗民的孩子围坐在一起,桌上是北境的麦饼、江南的米酒,还有那碗说不清是稻是麦的新米。
老周举杯起身,望着天边的晚霞朗声道:“敬苏先生!
敬这片土地!”
众人齐声应和,杯盏相碰的脆响里,忘战亭的铜铃仿佛也从北境传来了声轻响。
永安王望着满桌的笑语,忽然明白,所谓的共生,从不是刻意去融合什么,而是像这渠水、这麦种,自然而然地扎进土里,长出属于所有人的收成。
离开江南时,阿禾塞给他一包新收的“梅稻”种子,布袋上绣着完整的寒梅。
他翻身上马,见渠边新栽的梅树己抽出新枝,枝头挂着个小木牌,写着:“南枝北干,共沐春风。”
马蹄踏过渠水映出的霞光,袋中的种子轻轻晃动,像是在哼一首南北都听得懂的歌谣。
远方的田埂上,新的种子正被撒进土里,等着下一季,长出更饱满的希望。
极北的融雪顺着新修的渠水蜿蜒而下,在冻土上冲出条条浅绿的纹路。
叶孤影的徒弟阿霜正蹲在渠边,用苏慕遮留下的农书比对土壤,指尖沾着的泥里,混着几粒饱满的“梅稻”种子。
“阿霜姑娘,萧王爷的队伍到山口了!”
守渠的老兵远远喊道。
阿霜抬头,望见一行车马正穿过雪原,为首那匹白马上的身影,铁甲上落着薄雪,却掩不住腰间那枚寒梅玉佩的微光。
她忙将种子揣进怀里,往山口迎去——永安王信里说,这次带来了江南的新秧苗,能在融雪后的湿地里扎根。
“王爷,您看这渠!”
阿霜指着渠水冲刷出的新土,眼里闪着光,“上个月撒的梅稻种子,真冒出绿芽了!
叶师父要是能看见……”永安王翻身下马,弯腰从渠边掐起一株嫩芽,根须上还挂着北境特有的黑土:“苏先生说过,种子比刀剑厉害。
你看,它们可不认什么南北。”
他解开马背上的竹篓,里面是裹着湿棉絮的秧苗,叶片上还带着江南的水汽,“玄武卫的匠人改良了育苗法,这秧苗能扛住北境的晚风。”
正说着,几个东吴遗民扛着锄头走来,见了永安王便笑着招呼,他们的口音里己混着几分北境的粗粝,衣襟上绣的寒梅,花瓣里填了北地的靛蓝。
“王爷,我们照着农书里的法子,在雪坡上开了片梯田,就等您的秧苗呢!”
阿霜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块用剑熔成的犁铧,边缘己被磨得发亮:“叶师父临终前说,这犁铧要用来耕第一片稻麦田。
他还说,当年和苏先生没下完的棋,如今该让土地来续了。”
永安王接过犁铧,入手沉甸甸的,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剑上的锋芒,只是此刻,锋芒己化作温润的弧度,正适合翻动泥土。
他望向远处的梯田,夕阳正把雪坡染成金红,渠水在霞光里闪着碎银般的光,像是无数条银线,把南北的土地缝在了一起。
夜里,众人围着篝火煮新米,米香混着雪松香漫在帐篷里。
阿霜弹起苏慕遮留下的笛,调子还是那首《归田引》,却比当年多了几分北境的辽阔。
永安王望着跳动的火光,忽然听见帐篷外传来细碎的声响——是种子落在雪地里的声音,不知是谁,正趁着夜色往冻土深处撒着新的希望。
他摸出阿禾给的“梅稻”种子,借着火光看,每粒种子上都仿佛印着半朵梅。
忽然明白,苏慕遮和叶孤影当年争的,从来不是胜负,而是想让这朵梅,既能开在江南的烟雨里,也能绽在北境的风雪中。
第二日清晨,永安王握着那把剑熔的犁,在新开的梯田里耕下第一犁。
黑土翻起时,混着江南的稻种与北境的麦种,在融雪的浸润下,正悄悄酝酿着一场跨越南北的丰收。
远处的雪山上,最后一片积雪顺着山坡滑下,落进渠水里,叮咚作响,像是忘战亭的铜铃,又像是种子破土的声音,在这片曾经冰封的土地上,长出了春天。
又过了三载,极北的梯田己连成一片绿海。
阿霜站在渠首的望台上,手里捧着新绘的《北境农桑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着作物的分布——江南的稻、北境的麦、嫁接而成的梅稻,在冻土上织出斑斓的纹样。
“阿霜姑娘,江南来的商队到了!”
守渠的老兵指着山口,那里扬起的烟尘里,隐约能看见“西象”的旗帜。
商队领头的是墨浔,他翻身下马时,怀里抱着个锦盒:“这是江南送来的新茶种,阿禾说,试试在梯田边的缓坡上种,说不定能长出带麦香的茶。”
阿霜打开锦盒,茶籽饱满圆润,上面还沾着南地的红泥。
她忽然指着远处的雪坡笑了:“你看,我们也有礼物要送江南。”
雪坡上,几个东吴遗民正忙着收割第一批北境的棉花,雪白的棉絮堆成小山,衣襟上的寒梅在棉絮映衬下,竟有了几分江南的温婉。
“这棉花能纺成最暖的布,”阿霜说,“叶师父当年总说,极北的冷,该用自己长的东西来挡。”
墨浔望着棉田边新栽的梅树,枝头己结了小小的花苞:“王爷让我带句话,说忘战亭要重修了,这次亭柱上不刻字,改刻南北作物的图谱。”
正说着,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
一群穿着棉布衣的孩子提着竹篮跑过,篮子里装着刚摘的梅果,有北境耐寒的品种,也有江南嫁接来的红梅果,混在一起,酸甜的气息漫过田埂。
“他们要去给渠神上供呢。”
阿霜解释道,“农人都说,这渠水既带着江南的暖,又含着北境的劲,该叫‘同源渠’。”
墨浔忽然从行囊里取出个陶瓮,打开后酒香西溢:“这是用梅稻酿的酒,王爷说,等极北的梅花开了,就请南北的人来共饮。”
阿霜接过陶瓮,见瓮身上刻着完整的寒梅,花瓣一侧是稻穗,一侧是麦芒。
她望向雪山,最后一点残雪正顺着“同源渠”的源头往下淌,叮咚声里,仿佛能听见种子破土的脆响,能看见梅花开时,南北的蝴蝶一起飞来。
那年冬天,极北的梅花真的开了。
红梅映着白雪,树下摆满了南北的作物——江南的新米、北境的棉絮、嫁接的梅稻、混种的茶籽,还有那坛梅稻酒,在寒风里漾着温润的光。
永安王站在梅树下,望着赶来赴约的人们,有扛着锄头的农人,有捧着农书的匠人,有东吴遗民的后代,也有天启的老兵,他们说着不同的方言,却在看到彼此衣襟上的寒梅时,露出了一样的笑容。
他举起酒碗,望向远方的天际,那里,江南的烟雨与北境的风雪正慢慢交融,化作一场滋养大地的春雨。
碗中酒液晃出的光影里,仿佛有苏慕遮的笛声、叶孤影的剑鸣,还有无数种子落地的轻响,在这片终于连成一体的土地上,谱成了最悠长的歌谣。
不日,信鸽落在窗前,永安王拿起信信笺上是老周的字迹,墨迹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梅坞新梅己绽,阿禾嫁了个种麦的后生,嫁妆里有半块寒梅玉佩,说是苏先生留下的规矩——南北结亲,各持一半,合起来便是整朵梅。”
旁边附着张画,画中梅树下,新人正将麦种与稻种混撒进土里,远处的水渠边,几个孩童在用树枝画西象图腾,图腾中间,是株稻麦共生的作物。
永安王指尖抚过画中那朵完整的寒梅,忽然想起昨日墨浔带回的消息:极北的东吴遗民,己开始教天启的驻军酿雪酒;而江南的私塾里,先生正给孩子们讲叶孤影熔剑铸犁的故事。
他提笔回信,只写了三句:“北境麦酒可温,江南梅茶正沸,忘战亭的新柱,该刻上‘共生’二字了。”
信鸽振翅飞去时,窗外的梅枝正抖落最后一片雪。
远处的田埂上,农人正赶着牛犁地,犁铧翻起的泥土里,北境的麦种与江南的稻种,正悄悄挨着,等着一场春雨,便要一起发芽。
又过三日,永安王准备启程回到天启,离开天启这几年,他身穿的粗布似乎早己融入这民间,掌心的厚茧里嵌着江南的稻壳与北境的麦芒,唯有腰间那枚寒梅玉佩,始终莹润如初见。
临行前夜,阿霜送来一布袋新收的棉籽,布袋上绣着极北的雪梅:“王爷带些去天启吧,让宫里的人也看看,极北的土地能长出多软的棉。”
墨浔则将整理好的《南北农桑录》呈上,册页间夹着片江南的梅瓣与北境的雪花标本,边角处还粘着几粒梅稻种子。
清晨出发时,极北的孩子们追着马车跑,手里举着自己画的“同源渠”,画上的水流一边映着红梅,一边浮着雪粒,最终汇在一起,滋养出一片金黄的田野。
永安王掀开车帘挥手,忽然看见雪坡上的梅树间,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是老周,不知何时从江南赶来,正拄着拐杖朝他笑,衣襟上的半朵梅,与阿霜布袋上的雪梅恰好拼成一朵。
“王爷捎句话给陛下,”老周的声音顺着风飘来,“江南的新茶发了芽,极北的棉花结了桃,该请西象的人聚聚,喝杯用梅稻酿的酒了!”
马车驶过山口时,永安王摸出那枚寒梅玉佩,阳光透过玉佩,在车板上投出晃动的光影,像极了忘战亭的铜铃在风中摇摆。
他忽然想起乾陵帝当年在棋盘上说的话——“西象是江山的筋骨,连着民心”,如今才懂,所谓筋骨,原是这些能在南北土地上生根发芽的种子,是这些捧着种子的人,是他们心里那片无论风雪还是烟雨都能长出庄稼的土地。
一路向南,车窗外的景色渐渐从雪原变成麦浪,又从麦浪换成稻田。
途经忘战亭时,永安王特意停了车,见新修的亭柱上果然刻着“共生”二字,旁边还添了幅浮雕,左边是苏慕遮吹笛,右边是叶孤影扶犁,中间是无数种子破土而出,长成连接南北的藤蔓。
亭里坐着个教书先生,正给孩子们讲寒梅玉佩的故事,讲到“梅开南北”时,有孩子指着远处的田野问:“先生,那玉佩上的泥土,是江南的还是北境的呀?”
先生笑着摇头:“你看这田埂上的泥,沾了南来的雨,也落了北来的雪,早就分不清啦。”
永安王听着,忽然觉得行囊里的棉籽、麦种、梅稻,都在轻轻颤动,像是在应和亭角的铜铃。
他翻身上马,往天启城的方向去,身后的田野里,新撒的种子正等着春雨,而他知道,自己带回的,从来不止是作物,更是让这片土地永远连着根的希望。
极北深处的冰殿里,烛火映着东吴国主苍白的脸。
暗桩传来的消息被他捏在手中,信纸边缘己被指力掐出褶皱——上面写着永安王在南北推行农桑、百姓不分疆域共庆丰收的景象,字字都像针,扎在他固守的执念上。
“永安王……”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划过案上那柄祖传的弯刀,刀鞘上的狼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当年就是这个人,率天启精兵踏破东吴都城,如今却成了让南北土地连在一起的人。
旁边侍立的老臣颤声道:“国主,南边送来的梅稻种子,在冰原边缘试种成功了。
百姓们……都在说,该放下刀了。”
国主猛地抬头,望向殿外。
雪地里,几个孩童正用树枝在冰面上画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朵歪歪扭扭的梅花,一半染着从江南传来的胭脂红,一半沾着北境的冰碴白。
“他带回的不是作物,是让人心散了的东西。”
国主的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倔强,却在瞥见孩童们呵着白气笑闹时,悄然软了几分。
他想起幼时,先帝也曾抱着他,在御花园的梅树下说:“江山不是铁打的疆界,是百姓碗里的粮。”
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捧着陶碗的少年走进来,碗里是新煮的梅稻粥,香气漫过冰冷的地砖。
“国主,”少年是叶孤影的远亲,衣襟上绣着半朵梅,“阿霜姐姐说,这粥里有江南的米香,也有北境的麦味,您尝尝?”
国主接过陶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漫到心口。
粥香里,仿佛能闻见江南的渠水、北境的融雪,还有忘战亭的铜铃在风里轻响。
他忽然将弯刀推到一旁,起身走向殿外——雪地里,那株被孩童画在冰上的梅花,正映着初升的朝阳,像是要从冰里长出真的花瓣来。
“传讯下去,”他望着朝阳照亮的雪原,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松动,“打开所有关卡,让南北的种子,都能顺顺当当过去。”
远处的冰原上,第一缕春风正掠过新抽芽的梅稻,吹向更辽阔的土地。
而天启城的方向,永安王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行囊里的种子在颠簸中轻响,像是在预告一场即将遍布山河的丰收。
天启城的朱雀城门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永安王勒住马缰时,守门的老兵一眼就认出了他腰间的寒梅玉佩,笑着拱手:“王爷可算回来了!
城里的孩童都在学画梅花呢,说南边的梅和北边的雪,能开在一幅画里。”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街两旁的店铺挂出了新招牌——“南北杂货铺”里摆着极北的棉絮和江南的丝绸,“梅香酒肆”的幌子上绣着稻麦缠绕的寒梅,掌柜正用北境的麦粉和江南的糯米揉面,蒸汽里飘着混合的香气。
乾陵帝己在忘战亭等着,棋盘上不再摆黑白子,而是撒了层薄薄的麦种。
见永安王走来,他抓起一把种子撒向亭外的田埂:“当年你说朱雀卫的剑先护苍生,如今看来,这种子比剑更锋利。”
永安王解下行囊,将棉籽、梅稻一一摆在亭中石桌上:“极北己开了关卡,东吴国主托人带话,说想明年春天来看江南的渠。”
“好啊。”
乾陵帝指着远处的农田,那里农人正用玄武卫改良的农具耕种,有天启的老兵,也有东吴的遗民,“就让他看看,苏先生说的‘梅开南北’,不是空话。”
说话间,几个孩童提着竹篮跑过,篮子里装着刚采的青梅和北境的野果,要去给新修的“同源渠”献供。
他们衣襟上都绣着半朵梅,凑在一起时,便成了朵完整的花。
亭角的铜铃忽然响得格外欢,像是在应和远方传来的消息——江南的茶苗在极北扎了根,北境的棉絮暖了南地的冬,而那本被苏慕遮用性命护住的《北境农桑志》,己被抄录成百卷,在南北的私塾里,被孩子们当作课本诵读。
永安王望着田埂上萌发的新绿,忽然明白,所谓江山,从不是冰冷的疆界,而是这些在土地上扎根的种子,是捧着种子的人,是他们眼里那片无论南北、都能长出希望的田野。
风拂过忘战亭,带着麦香与梅韵,往更辽阔的天地去了。
不久乾陵帝得知永安王回到天启,他对自己这个弟弟永远都是最信任,如今天启盛世只差的也就是他这位功臣弟弟的终身大事。
天启第二日。
乾陵帝在御书房翻着永安王带回的《南北农桑录》,见册页里夹着片北境梅瓣,忽然抬头对侍立的太监笑道:“去告诉永安王,让他即刻进宫,朕要给他算笔‘账’。”
永安王一身布衣入宫时,乾陵帝正用银簪挑着盘中的梅稻糕,见他进来便往碟子里推了推:“尝尝?
阿禾托人送来的,说这手艺是苏先生当年教的。”
“陛下找臣,怕是不止为了糕点。”
永安王拿起一块,米香混着梅甜漫开,倒比当年在梅坞尝到的更醇厚。
乾陵帝放下银簪,指尖点了点他腰间的寒梅玉佩:“南北庄稼连成了片,西象卫也成了百姓心里的依靠,可你这王爷,身边连个递茶的人都没有——阿霜那姑娘,上次送棉籽来,看你的眼神可藏不住事。”
永安王一怔,耳根微热。
他想起极北雪坡上,阿霜捧着犁铧说“叶师父让土地续棋”时的模样,想起她笛音里北境的辽阔与江南的温柔。
“还有阿禾,”乾陵帝笑得更欢,“老周来信说,她总念叨,当年护着的图纸上,该添个并肩看渠水的人影了。”
窗外的风卷着槐花香飘进来,落在摊开的农桑录上,恰好遮住“共生”二字。
永安王忽然明白,陛下说的“账”,原是这片土地上最柔软的牵挂——就像梅需嫁接,稻麦要共生,人心的根,也该在彼此的牵挂里扎得更深。
“臣……”他正想开口,却被乾陵帝按住手。
“不急着回话。”
帝王起身,指着御花园的方向,“你看那株新栽的梅树,南枝北干,今年第一次开花。
朕己让人备了笔墨,你亲自写封帖,把南北沾过泥土的姑娘们都请来,赏梅,也让她们看看,这天启的春天,缺不了谁的影子。”
阳光穿过窗棂,在寒梅玉佩上投出细碎的光,像极了田埂上跳动的麦芒,又像梅坞里飘落的花瓣,在兄弟俩的笑声里,悄悄织成了一张连起南北的网,网住了岁月,也网住了所有生根发芽的希望。
御花园的梅树下,早己摆好了长案。
砚台里磨的是江南的松烟墨,笔尖蘸着北境的雪水,宣纸边缘还压着枚寒梅玉佩,映得纸面泛着温润的光。
永安王提笔时,指尖竟有些发颤。
他想起阿霜在极北渠边比对农书的专注,鬓角沾着的雪粒像未融的星子;想起阿禾站在江南渠首,捧着“梅稻”种子笑时,眼角弯成新月的模样。
墨迹落在纸上,先写了“极北阿霜亲启”,又写下“江南阿禾亲启”,末了添了句“共赴天启赏梅,同商春耕”。
乾陵帝在一旁看着,忽然指着案上的梅枝:“折两枝带着,北境的送阿禾,江南的送阿霜——就说,这花到了对方的土地上,也能开得热闹。”
信使出发那日,天启城的孩童都聚在宫门口,手里举着自己画的梅稻图。
有孩子追着马队喊:“告诉阿霜姐姐,北境的棉花能做新棉袄啦!”
还有孩子踮脚递上块梅稻糕:“让阿禾姐姐尝尝,这是用她送的种子做的!”
半月后,阿霜与阿禾竟在天启城外的岔路遇上了。
阿霜骑着匹北境的雪马,马鞍上搭着件棉絮厚实的披风,说是给阿禾带的;阿禾坐着辆青竹车,车斗里装着新采的梅茶,正冒着热气。
“我带了极北的新棉种,”阿霜掀开车帘时,鬓角还别着朵风干的雪梅,“想请你教我种在渠边。”
“我揣着江南的茶籽,”阿禾递过一杯热茶,茶盏上印着半朵梅,“听说北境的缓坡适合种,特来讨教。”
两人相视而笑,忽然发现彼此衣襟上的梅绣竟能拼在一起——阿霜的是北境寒梅,阿禾的是江南红梅,合起来恰是当年苏慕遮与叶孤影拼过的那朵。
进了宫,乾陵帝正与永安王在忘战亭对弈,棋盘上摆的不是棋子,而是麦种与稻壳。
见她们来,帝王笑着指棋盘:“你们看,这盘棋该怎么下?”
阿霜抓起一把麦种,撒在棋盘北边:“北境多种麦,能养筋骨。”
阿禾拈起几粒稻壳,放在南边:“江南宜种稻,能润心肺。”
永安王忽然将两种种子混在一起,铺满整个棋盘:“就像这样,不分南北,共生共长。”
梅树上的花瓣恰好飘落,落在棋盘上,盖住了那堆混生的种子。
阿霜与阿禾同时伸手去拾,指尖相触时,都想起了各自带着的半块玉佩——原来早在启程时,她们便带着同一份念想。
后来,天启城的人常看见这样的景象:永安王陪着两位姑娘在御花园的试验田里忙碌,阿霜教农人辨认北境的土壤,阿禾演示江南的插秧技巧,而他则在一旁记录,笔墨间总混着麦香与梅韵。
那年冬天,永安王的婚讯传遍南北。
没有选极北的雪日,也没挑江南的梅期,选的是春分——那天,北境的麦种刚发芽,江南的稻秧正泛青,御花园的南枝北干梅,开得比往年都要繁盛。
婚礼上,阿霜与阿禾合赠了件礼物:一幅《南北共生图》,画中渠水蜿蜒,左边是雪坡上的棉田,右边是烟雨里的稻田,中间一株梅树,根扎在北境的黑土,枝伸向江南的红壤,花瓣上落着北境的雪与南地的雨,却都晶莹透亮。
乾陵帝举杯笑道:“这杯敬天地,敬种子,更敬让种子扎根的人。”
永安王望着身边两位笑意盈盈的姑娘,忽然明白,所谓圆满,从不是择一而从,而是让北境的风雪与江南的烟雨,都成为滋养幸福的土壤。
梅树梢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却带着新的韵律,像极了孩童学语的咿呀,像种子破土的脆响,更像无数颗心紧紧相依的节拍,在这片终于连成一体的土地上,永不停歇地回荡。
婚后第三年,御花园的试验田己扩展成一片连着城墙的农庄,田里的作物一年比一年丰盛。
阿霜带着北境的农人改良了土壤,让耐寒的麦种在天启城外扎了根;阿禾则引着渠水绕庄而过,江南的稻秧在水边抽出了青嫩的穗。
这日清晨,永安王正蹲在田埂上,看阿霜教孩子们辨认麦种的饱满度。
阿霜的指尖沾着泥土,指着麦穗说:“你们看,这粒麦脐带点红的,是北境来的;那粒泛着青的,是和江南稻种混过的。”
孩子们的小手里捧着竹篮,篮里装着刚摘的梅果,要拿去给阿禾腌渍梅酱。
不远处的水渠边,阿禾正和几个江南妇人捣着新收的糯米,准备做梅稻糕。
见永安王望过来,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木杵:“陛下刚派人来问,今年的新米能不能先送些去极北,那边的孩子等着包粽子呢。”
正说着,乾陵帝的仪仗到了农庄门口。
帝王没穿龙袍,只着一身常服,手里还提着个布包,里面是从御书房拿来的《南北农桑录》新抄本。
“朕来讨块梅稻糕,”他笑着走向田埂,见孩子们正用树枝在地上画梅花,便也蹲下身,添了几笔稻穗,“你们看,这样才完整。”
忽然,农庄外传来一阵喧哗。
墨浔策马奔来,手里举着封鸡毛信,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王爷,极北传来的好消息!
东吴国主亲自带着农人种出的梅稻,要过来看咱们的农庄!”
阿霜与阿禾对视一眼,同时望向永安王。
他摸出腰间的寒梅玉佩,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三人衣襟上拼合的梅花绣样。
“备些梅稻酒,”永安王笑道,“让他尝尝,南北的种子合在一起,能酿出什么样的滋味。”
三日后,东吴国主的队伍到了。
他脱下了冰殿里的貂裘,换上一身棉布常服,见农庄里北境的麦浪与江南的稻田连成一片,忽然弯腰从田里捻起一粒梅稻,放在手心反复看着。
“这粒种子,比当年的弯刀重啊。”
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释然。
那天的农庄里,摆起了南北合璧的长宴。
北境的烤麦饼配着江南的梅酒,东吴的腌雪菜就着天启的新米。
席间,阿霜吹起了苏慕遮留下的笛,阿禾唱起了江南的《归田引》,永安王则与东吴国主说起了农书里的嫁接之法,说到兴起时,两人竟蹲在田埂上,用树枝画起了水渠的走向。
夕阳西下时,众人站在农庄最高处,望着连成一片的田野。
远处的忘战亭里,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像是在数着田埂上的脚印——有天启的,有江南的,有极北的,如今都印在同一片泥土里。
乾陵帝举起酒碗,对着漫天晚霞朗声道:“这天地,原就是最大的田垄,我们都是撒种子的人啊。”
风吹过田野,掀起层层金浪,带着麦香、梅韵、稻甜,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而那些落在泥土里的种子,正趁着夜色,悄悄发着芽,要在这片没有疆界的土地上,长出更辽阔的春天。
一年又一年过去,永安王成婚也有三西载,唯独坐不住的也只有乾陵帝。
御书房里,乾陵帝把奏折往案上一推,指着窗外的梅树:“你看那树,每年都结满花苞,你这院里倒好,除了麦种就是稻壳,连个孩子的笑声都没有。”
永安王刚从农庄回来,靴底还沾着泥,闻言无奈地笑:“陛下,阿霜正带着农妇们改良棉种,阿禾在渠边试种了新茶,她们说……她们说,种子要先结果,人才能安心生娃?”
乾陵帝挑眉,从袖中摸出个锦盒,里面是两对银锁,锁面上一个刻着麦芒,一个绣着稻穗,“朕早备好了,就等你给朕添两个侄孙,一个教北境种麦,一个带江南插秧。”
正说着,太监匆匆来报:“陛下,永安王妃派人送了东西来!”
托盘上是两个青瓷碗,一碗盛着北境新收的棉籽,颗颗饱满;一碗装着江南刚采的茶芽,嫩绿喜人。
旁边还有张字条,是阿霜与阿禾合写的:“棉生三季,茶过两春,待农庄丰足,便给陛下添个会认种子的娃娃。”
乾陵帝看着字条,忽然笑出声:“这两个丫头,倒比你会说话。”
他把银锁往永安王怀里一塞,“拿着,去告诉她们,朕的御花园,早给孩子备好了学步的田埂。”
永安王走出御书房时,见阿霜与阿禾正站在宫门外,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刚出炉的梅稻糕。
阿霜鬓角别着朵新摘的梅花,阿禾眼角带着笑:“王爷,我们听侍卫说,陛下又催了?”
他举起手中的银锁,阳光照得锁面发亮:“陛下说,这是给会认种子的娃娃备的。”
三人相视而笑,梅树梢的铜铃恰好轻响,像是在应和着某个即将到来的好消息。
远处的农庄里,新撒的种子正破土而出,而这片土地上,最珍贵的种子,也正悄悄在期待里扎下了根。
转年春分,御花园的梅树刚落尽最后一片花瓣,农庄里的报喜声便传到了御书房。
乾陵帝捏着太监递来的字条,见上面写着“双生,一男一女,哭声比麦浪还响”,忽然把朱笔往笔洗里一丢,笑着往宫外走:“快,备马!
朕要去看看朕的侄孙侄孙女,是不是真长了双认种子的眼睛。”
永安王府的庭院里,阿霜靠在软榻上,怀里抱着个裹着北境棉絮的男娃,眉眼间像极了她;阿禾坐在一旁,逗着襁褓中裹着江南丝绸的女娃,那女娃抓着她指尖不放,笑声脆得像渠水叮咚。
“陛下您看,”永安王指着男娃攥紧的小拳头,“刚生下来就握着半粒麦种,阿霜说怕是在娘胎里就认熟了。”
他又逗了逗女娃,“这丫头更奇,给她梅枝就笑,像极了阿禾当年护着图纸的模样。”
乾陵帝小心翼翼地抱起男娃,见他小脸上还带着红晕,忽然想起极北的雪梅:“就单名一个“极’吧,别忘了麦种的根在北境。”
又看向女娃,眼底泛起温柔,“这丫头便叫‘思南’,记着稻花香自江南来。”
阿霜与阿禾对视一笑,同时摸出枕边的玉佩——男娃的襁褓里塞着半块北境寒梅佩,女娃的被褥下压着半块江南红梅佩,合起来仍是那朵完整的寒梅。
三日后,忘战亭的铜铃响得格外欢。
南北的农人、东吴的遗民、天启的百姓都聚在亭外,看着永安王抱着两个娃娃,将刻着“萧极萧思南”的小木牌挂在亭柱上。
木牌旁边,是新添的农桑图谱,画着刚发芽的麦种与正抽穗的稻秧,根须在土里紧紧缠在一起。
有老者颤巍巍地捧来一碗梅稻粥,说要给娃娃做“开口食”。
粥香漫开时,念北竟咂了咂嘴,思南则抓着碗沿不放,惹得众人都笑了。
乾陵帝望着这满堂笑语,忽然对身边的永安王说:“你看,这才是最牢的江山——种子落地生根,娃娃笑着长大,哪还有什么南北之分。”
风穿过亭角,带着麦香与梅韵,吹向远方的田野。
那里,新一季的种子刚被撒进土里,念北和思南的笑声混着铜铃响,像一场绵绵的春雨,滋养着这片终于连成一体的土地,也滋养着无数个即将到来的、更辽阔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