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是钉进肉里的碎玻璃
我叫沈梅。
梅花的梅。
这名字是我那早不知烂在哪块黄土下的亲爹取的,说是腊月里生的,该有点骨气。
骨气?
在这落雁沟,这东西比后山坡上开的白花还贱,踩两脚就没了。
沈大山说这名儿取得真晦气,“腊月开的花,命硬克亲!”
可惜只克死了亲爹。
雪下得像给落雁沟糊了层发霉的棉被。
河冻成一条僵死的蛇,鳞片是冰碴子,在月光下泛着尸体的青光。
房子?
大多是黄泥夯的墙,茅草盖的顶,风一吹,簌簌往下掉渣。
我家就在沟尾巴上。
比别人家多两堵砖墙,那是继父沈大山的“脸面”。
他是个屠夫。
杀猪的。
那两堵砖墙是沈大山镶的金牙——舔一口能尝到猪油混着血丝的臊腥,是他昨夜砍排骨溅上去的,干了就结成黑痂。
后山坟圈子是新死的废墟,前年泥石流埋了半个村。
露出来的棺材板像烂牙床,我总疑心亲爹的骨头就卡在第三条裂缝里。
风一刮,呜咽声从棺材缝钻出来,沈大山说那是野狗叫,可我知道——是没埋透的骨头在哭坟。
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噗”地灭了,灰烬散出呛喉的焦苦。
沈大山的影子先他一步碾过来,带着屠宰场铁锈和汗腺发酵的酸馊,靴底雪泥蹭在门坎上,像谁的头骨被碾碎的闷响。
“豆子剥干净没?”
他嗓子眼卡着痰,像钝刀刮猪皮。
我指甲缝塞满豆壳碎屑,冻裂的指头渗出血丝,抹在豆粒上像撒了辣椒面。
娘从灶房探出半张脸,蜡黄,皱巴,像被揉烂的作业纸,上面还沾着去年除夕沈大山拿烟头烫的疤。
那烟头摁下去时“滋啦”一声,像煎肥肉。
他醉醺醺地笑:“给你娘俩点颗朱砂痣!”
娘没哭,把发黑的皮肉塞进我嘴里:“咬住!
止疼!”
血锈味和豆腥从此长在我舌根。
他冰凉的爪子突然钳住我手腕:“抖什么?!”
劣质烧酒味混着隔夜猪油哈在我脸上,毛孔里渗出的油脂味像馊了的油渣。
火盆余温烤着脸,后背却像贴着冰棺材——那棺材是去年淹死的王寡妇的,沈大山给收的尸,回来就烧掉穿着的衣服,说“驱阴气”。
灶房门缝漏出一线光。
我瞧见娘影子钉在门上,脊椎骨弯成问号,像条风干的腊肠,连滴油都榨不出。
“爹…豆子还没——闭嘴!”
他一脸狞笑!
他把我掼在地上时,后脑勺撞出闷响。
草席霉斑钻进鼻孔,混着厕所里那股常年不散的尿骚味。
疼。
不是刀划的利索,是钝器夯进豆腐脑的碾磨。
肠子像被绞肉机拧住,小腹抽搐着要吐出五脏六腑。
我一口咬住自己胳膊,皮肉撕开的钝痛成了唯一的止痛药——这招是跟待宰的猪崽学的,去年沈大山剁猪蹄,那猪崽临死前啃断了自己半条腿。
血顺着嘴角流进耳朵,温热黏腻像刚剖出的胎盘。
头顶房梁被烟熏得黢黑,裂缝扭成吊死鬼的肠子。
灶房传来压碎的抽泣,细得跟蚊子哼似的,每声都往我伤口上撒盐。
梁上突然掉下一块泥,正砸在眼皮上。
灰迷了眼,恍惚看见十二岁那个雪夜——沈大山把娘的头往墙上撞,墙皮簌簌掉,露出里面干结的黄泥。
原来这屋子早就是活埋人的坟,我们不过是在烂棺材里喘气。
良久之后……沈大山吐了口痰,黄稠的一坨精准砸进雪地里,像疮口挤出的脓。
“饭!”
他踹了脚灶房门,震得房梁落灰——那是王寡妇家房梁剩的木头,他说“晦气东西烧火最旺”。
娘端出那碗结冰碴的菜糊糊,眼皮粘在鞋面上:“梅子…起来…地上凉…”旋即又低低地说到:“…忍忍就过去了…”忍?
我盯着墙角沈宝根的“三好学生”奖状——红纸被灶烟熏得发褐,“宝根”俩字却鲜亮得像刚溅上去的猪血。
去年沈宝根偷钱买炮仗,火星子崩了粮仓。
沈大山拎着杀猪刀追出三里地,最后只剁了条野狗撒气。
那狗头现在还挂在院墙上,眼珠子被乌鸦啄空了,黑窟窿天天瞪着我。
迟早把这张奖状塞进狗眼眶——带着你宝贝儿子的名字!
雪还在下。
一片一片,盖住落雁沟的烂泥路,盖住冻僵的死蛇河,也盖住我流淌温热血液的心脏。
血混着浊物流到草席上,很快凝成冰,像朵脏了的梅花。
风卷着雪灌进门缝,灶房那线光终于灭了。
黑暗里响起沈宝根的鼾声,掺着沈大山啃骨头的吧唧嘴。
去他的梅花!
这名字该刻在沈家祖坟的碑上,拿杀猪刀当刻刀,蘸着我的血当墨!
等哪天坟头钻出野梅树,根须缠烂棺材板,让沈家祖宗尝尝骨缝里开花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