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漫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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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日子就像被按进了一缸馊掉的猪油里,黏糊,腥臊,发黑。

一晃就是西年!

一十八岁。

这是别人的计时方式。

我呢?

不提也罢,这扯谈的日子!

那晚的雪化得真快,快得连点痕迹都没剩下,不过我温热的心脏不再沸腾,日日夜夜都在往外漏风,又冷又疼,提醒我别再做梦。

沈大山?

他像个没事人。

真像个没事人!

白天照样把杀猪刀剁得案板山响,油花子溅满墙,晚上照样带着一身猪膘味和劣酒气,影子比鬼还准时地过来。

那扇破门?

在他眼里就是张草纸。

我开始恨自己这身皮肉。

真恨!

洗澡?

舀起冰窟窿一样的井水,从头顶浇下去,冻得牙关打颤,指甲死命在身上搓,搓!

恨不得搓掉一层皮,搓掉那股子洗不掉的味!

然后,月经就来了。

毫无预兆,像一记闷棍砸在后腰上。

擦!

脑子里“嗡”一声,像被雷劈了。

封闭的山村,最忌讳这个,村民迷信,认为这种东西不干净。

村口那些老娘们儿挤眉弄眼说的“天癸”、“晦气”,那些捂在嘴里的词,一下子全炸开了,炸得我手脚冰凉。

我僵在那儿,手指死死抠进豆荚缝里,绿汁子染了一手。

我慌得想钻进地缝里。

这是从我自己身子里流出来的!

是老天爷摁着我的头说:“看,你就是个女的!

你就是个麻烦!

你就是个天生的麻烦!”

羞耻?

这感觉像一盆滚烫的沥青,兜头浇下来,糊住了我的鼻子眼,闷得我喘不过气,只想尖叫,喉咙里却像塞了团破布。

我几乎是爬过去的。

抄起冰冷的井水瓢,疯了似的往身上泼。

水真凉,刺得我一哆嗦。

我娘像个鬼影子,不知啥时候飘过来了。

塞给我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沉甸甸的。

她眼睛盯着墙角,像那里有金子。

“…拿着。”

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

我低头一看,盆底铺着一层灰黑灰黑的草木灰,粗拉拉的,一股子灶膛里燎过头的烟火味,呛鼻子。

她那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头碰了下我的手背,冰得像死人,还在微微发抖。

“垫上…别…别弄到外头…”话没说完,她就跟被火烫了脚似的,猛地转身,扑到灶台边,抓起抹布死命擦那口擦得锃亮的大铁锅,擦得嘎吱响,好像那锅上沾了八百年的屎。

我捧着那盆,那灰轻飘飘的,可我胳膊像灌了铅。

干净?

用这灶膛里烧剩下的灰?

我真想把这盆扣自己脑袋上!

荒谬!

真荒谬透顶!

我抱着这破盆,像个偷了东西的贼,挪回我那个黑黢黢的角落。

地上那摊洗澡水被我泼得淡了些,可印子还在,像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就在那儿看着我。

蹲下来,笨手笨脚地把那粗粝的草木灰往裤子里塞。

灰粒子磨着皮肉,又痛又痒,一动弹,就感觉那灰吸饱了湿乎乎的血,变得粘腻、沉重,一股子混合着血腥和焦灰的怪味儿首冲脑门。

这就是我?

沈梅?

外面沈宝根那小子兴冲冲地喊:“爹!

酒赊来了!

王瘸子说下回一块儿算!”

沈大山那破锣嗓子嘎嘎大笑:“好小子!

有出息!”

他们的声音,穿墙透壁,扎得我耳朵疼。

沈宝根那脚步声,轻快得像要上天。

墙上那张“三好学生”的红纸奖状,在昏暗里红得刺眼,像块烧红的烙铁。

奖状旁边歪歪斜斜钉着块小木板,是沈宝根自己钉上去挂书包的,钉歪了,翘起一个角,像个咧开的嘴在笑我。

我死死盯着那块翘起的木板,指甲抠进手心肉里,抠破了,血珠子冒出来。

手心这点疼,算个屁!

我看了一眼自己沾满灰和血污的手,又看了一眼墙角水缸边没擦干净的血印子,再抬眼看向院子。

院子里,沈大山正把最后一块还带着新鲜血丝的肉挂上檐下的铁钩子。

西下的日头光落在他油腻腻、沾着血沫子的围裙上,也落在那块还在微微晃荡的猪肉上,油亮亮的,闪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胳膊上的筋肉一疙瘩一疙瘩的,鼓胀着,充满了蛮横的力量。

那光,那肉,那力量,硬生生凑成一副画,残忍,又像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仪式。

他是在祭奠。

祭奠他手起刀落的屠宰生涯。

而我呢?

缩在这老鼠洞里,塞着草木灰,成了另一场永无尽头的祭典里,最沉默、最不值钱的那件祭品。

没有香火,只有血腥和焦灰味儿。

祷词是沈大山的狞笑,是我娘的哑巴,是沈宝根那刺眼的红奖状。

这祭台,搭在烂泥地里,祭品就是我,沈梅。

这场祭礼,没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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