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裹着砒霜的蜜糖
一张粉红色的纸,薄得像城里女人擦***的玩意儿,被老孙头从油腻腻的帆布包里抠出来,递给了倚着门框剔牙的沈大山。
沈大山那张油光光的脸,在看清纸上“录取通知书”那几个黑字时,像被热油烫了一下,猛地一抽。
他粗壮的手指头捏着那张薄纸,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暗红血丝和凝固的猪油,就那么一捻,“鹏城技工学校”下面那行“学费:陆仟捌佰元整”,立刻被指头上的污垢洇开一片模糊的黄黑印子,像块恶心的癣。
“嗬!”
他喉咙里滚出个怪响,像猪拱食槽,“宝根!
沈宝根!
给老子滚出来!”
那声音撞在砖墙上,震得房梁掉灰。
沈宝根像条泥鳅,从他那个永远锁着的小破屋里钻出来,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懵懂和被宠惯的骄横,一把夺过那粉红纸片。
他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缝的小眼睛,瞬间爆射出光,贪婪地舔过“录取”两个字,嘴角咧开,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门牙:“爹!
我考上了!
我能去城里了!”
他扬着那张纸,像举着面胜利的旗帜,在院子里转圈。
那纸在他手里哗啦啦响,脆生生的,刺得我耳朵疼。
我蹲在灶房门口剥蒜,蒜皮辣得指尖***辣地疼,混着沈宝根身上那股子汗酸和廉价雪花膏味儿,一股脑钻进鼻子。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出人头地”兴奋的脸,看着沈宝根这三个字印在粉红纸上,鲜亮得扎眼。
再看沈大山,他那双死鱼眼黏在宝贝儿子身上,油光光的脸上每一条褶子都在笑,堆满了与有荣焉的得意。
可当沈宝根得意够了,扬着下巴把那纸递回给他,指着学费那行字嚷嚷“爹!
学费!
生活费!
快点!”
时,沈大山脸上那层油光,唰地一下,凝固了。
他捏着那张纸,没再看儿子,目光阴沉沉地扫过这破败的院子——院里拴着的那头待宰的半大猪崽烦躁地拱着石槽,发出吭哧吭哧的闷响;墙角堆着生了锈的农具;房顶上茅草稀稀拉拉。
最后,他那混浊的眼珠子,像秤砣一样,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
我正低头剥蒜,指甲掐进蒜瓣里,辣汁渗进指甲缝,钻心的疼。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黏腻,冰冷,带着估量的意味,在我佝偻的背上、沾满泥灰的裤腿上刮过,像屠夫掂量案板上那块槽头肉的肥瘦和斤两。
“六千八……”沈大山把那张粉红通知书捏得死紧,指关节泛白,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混着隔夜酒气,“……还不算吃喝拉撒……城里!
放他娘的屁!
金子铺路啊?!”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沈宝根脸上的兴奋像被泼了盆冷水,瞬间垮下来,嘴角耷拉着,眼里射出蛮横的光:“我不管!
我就要去!
我考上了!
王老师说了,这是出息路!”
他跺着脚,像个要不到糖就撒泼的孩子。
灶房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是瓢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娘缩在那片昏暗里,影子单薄得像要化在墙里,没敢吭声。
院里那头半大猪崽大概是被沈宝根的叫嚷惊了,猛地挣了一下拴它的绳子,撞在石槽上,发出更大一声闷响。
沈大山被那声音惊得一哆嗦,目光从沈宝根身上移开,再次落在我身上。
这一次,更沉,更冷,像冰锥子。
胸腔里那颗心,突然跳得没了章法,撞得肋骨生疼。
血涌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粉红色的纸,像块烧红的烙铁,悬在我们所有人头顶。
沈宝根的出路,沈大山的难题,我的……机会?
一个疯狂的念头,一个裹着砒霜的蜜糖般的念头,猛地攫住了我。
我甚至能尝到舌尖泛起的血腥味,那是被我咬破的嘴唇。
我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蒜,沾满蒜汁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那粗布裤子硬邦邦的,硌着掌心。
我慢慢站起身,腿有些麻,眼前黑了一下。
灶房门口的光线切割着我的影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我抬起眼,目光掠过沈宝根那张写满不甘和理所当然的脸,掠过院里那头焦躁拱动的猪崽,最后,落在沈大山那张油腻腻、被难题绞得扭曲的脸上。
我的喉咙像是锈住了,干得能擦出火星子。
那两个字,却异常清晰地挤了出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像磨快了的刀锋:“爹。”
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里。
沈大山和沈宝根都猛地扭过头,西只眼睛钉子似的扎在我脸上。
沈大山鼻翼翕动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滚着惊疑、审视,还有一丝……待价而沽的精光。
“我去打工。”
我说。
声音还是平静的,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指甲己经深深抠进了掌心,掐破了皮肉,那点尖锐的疼痛死死压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我去鹏城。
给宝根挣学费。”
死寂。
连院里的猪崽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沈大山脸上那层凝固的油光猛地波动了一下。
他捏着通知书的手指松了松,那张粉红的纸差点飘落。
他上下下打量着我,目光锐利得像要剥开我的皮,看看里面藏着什么鬼。
他眼珠转得飞快,比杀猪时掂量下刀位置还快,比称肉时拨弄秤砣还快。
他在算。
算这笔买卖。
算我能从城里那个花花世界榨出多少油水,能不能填上沈宝根那个金光闪闪的前程。
他肥厚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了几下,后颈那几道深深的肥肉褶子堆叠着,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案板上等待分割的、肥腻的槽头肉。
“你?”
他嗓子眼里滚过一声含混的咕哝,像是嘲弄,又像是试探,“你去?
鹏城那地方……你认得东南西北?”
“红英在那边。”
我吐出这个名字,周红英,那个比我早出去三年,过年回来时穿着闪亮人造革皮衣、头发烫得像鸡窝的同乡,“她说……能带我。”
“周瘸子家的丫头?”
沈大山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对周红英的“见识”不以为然,但这个名字似乎又提供了一点可能性。
他沉默了,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射,像在评估一件即将出栏的牲口。
他在掂量。
掂量我最后能换回的价值。
眼不见为净?
是。
但更重要的是,榨干我最后一点骨髓,去浇灌他那宝贝儿子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