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冷的C-7
骨髓深处沉淀的绝望与痛苦,如同刚被强行摁进泥沼的活物,仍在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滞流动。
指尖残留的冰冷麻木感,是数个灵魂被撕裂时留下的烙印。
她漆黑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缓缓转动。
视线掠过雷克斯那张因贪婪和暴戾而扭曲、汗水和油光混合的脸,掠过自己那只沾满污垢、此刻却仿佛不属于自己、残留着非人寒意的右手,最终,落在了脚边那个锈迹斑斑的铁桶里。
桶里,那个拳头大小的金属盒子,静静地躺在其他剥落的“废料”核心之上。
昏黄的应急灯光艰难地穿透弥漫的菌尘,吝啬地洒下几缕,恰好落在盒子一角。
那里,一块比指甲盖略小的、浑浊的晶体正反射着微弱、冰冷的光泽。
在静默视界残留的感官印象里,它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搏动,带着一种与菌骸废料截然不同的、微弱却顽固的生命感。
“聋了?!
还是哑巴病又犯了?!”
雷克斯见默毫无反应,怒火更炽,一步上前,带着浓烈汗臭和劣质烟草混合气味的阴影笼罩下来。
他手中的合金鞭杆带着恶风,这次不再是砸向支架,而是首首戳向默的肩膀,力道足以让她痛得蜷缩。
“给老子拿来!”
鞭杆冰冷的尖端几乎要触碰到默破旧麻衣的瞬间,一只布满疤痕、骨节粗大的手猛地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把攥住了鞭杆!
是疤叔。
他佝偻的身体此刻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雷克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的粗重喘息。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混合着一种深沉的恐惧、一种豁出去的绝望,以及一种近乎野兽护崽般的凶狠。
“老东西!
找死?!”
雷克斯猝不及防被抓住鞭杆,又惊又怒,用力往回一抽。
疤叔被带得一个趔趄,但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破旧的围裙下,他瘦削的身体紧绷着,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这短暂而激烈的对抗,瞬间吸引了周围尚未完全从菌殖体混乱中恢复的尘民们的注意。
惊恐未定的目光纷纷投来,带着麻木的旁观,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兔死狐悲。
高台上,监察官塞琳娜也微微蹙起了描画精致的眉,冷眼旁观着这场底层的闹剧。
处理厂的守卫则刚刚将那个被撕裂、暂时失去行动力的菌殖体残骸拖向隔离区,无暇顾及这边。
“放手!”
雷克斯咆哮着,另一只手扬起,作势就要朝疤叔的脸上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默动了。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征兆,快得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没有去抢那个铁桶,也没有去推雷克斯。
她只是身体极其轻微地向旁边一侧,同时,那只刚刚接触过菌殖体、此刻还残留着非人寒意的右手,借着身体侧转的力道,看似无意地、却又精准无比地,用手背的指关节,轻轻擦过雷克斯因用力拉扯鞭杆而暴露出来的、汗津津的小臂内侧皮肤。
那一瞬间的接触,短暂得如同错觉。
雷克斯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怪叫!
攥着鞭杆的手触电般松开,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力撞开,踉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传送带支架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恐取代。
他死死捂住自己刚才被默擦过的小臂,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钻进去。
皮肤上没有任何伤口,甚至连红痕都没有,但一种冰冷刺骨、深入骨髓的寒意,却如同毒蛇般顺着接触点瞬间蔓延开来!
那不是物理的寒冷,而是一种……仿佛灵魂被窥探、被冻结、被塞进了一大块浸透绝望的寒冰的恐怖感觉!
他感觉自己刚刚似乎被拖入了那片由无数痛苦哀嚎构成的冰冷泥沼的边缘,仅仅是边缘的寒意,就让他心脏骤停,血液逆流。
“你…你……”雷克斯嘴唇哆嗦着,指着默,眼神里充满了活见鬼般的恐惧,语无伦次,“邪门!
怪物!
刚才…刚才那东西……”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堆被守卫拖走的菌殖体残骸,又猛地看向默那只垂在身侧、沾满污垢的手,仿佛那是什么比菌殖体更可怕的污染源。
他剩下的狠话全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带着恐慌的喘息。
疤叔趁机一把将默拉到自己身后,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雷克斯,身体依旧紧绷着。
他握着鞭杆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因为刚才默那无声而诡异的一触。
默站在疤叔身后,依旧面无表情。
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刚才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触,强行调动了体内刚刚沉淀下去、尚未完全“冻僵”的冰冷死寂。
如同用一把钝刀去刮一块冻硬的腐肉,牵动了骨髓深处的剧痛,让她眼前再次短暂发黑。
但效果是显著的。
雷克斯的反应,正是她想要的恐惧。
塞琳娜在高台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冰冷的眼神在雷克斯惊恐失态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默那张灰败、沉默、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最后落在疤叔那佝偻却异常强硬的身形上。
她涂着淡色唇膏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磨损。
“够了。”
塞琳娜的声音透过过滤面罩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清晰地压过了处理厂残余的嗡鸣和雷克斯粗重的喘息。
“雷克斯,管好你的区域。
再出乱子,你就去清理最外层废料堆。
至于你,C-7,”她的目光落在默身上,锐利如刀,“把你桶里的东西拿过来。”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默漆黑的眼珠转动,看向塞琳娜。
隔着弥漫的菌尘和昏暗的光线,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
塞琳娜的眼中是审视、是掌控,还有一丝对未知的、本能的警惕。
默的眼中,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的虚无。
几秒钟的沉默,如同凝固的菌浆,沉重地压在空气中。
疤叔抓着鞭杆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
终于,默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她的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那是剧痛和冰冷沉淀留下的后遗症。
她伸出左手,那只没有首接接触过菌殖体的手,探入铁桶,避开了其他冰冷的废料核心,握住了那个金属盒子。
盒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旧金属特有的冰冷坚硬质感。
但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搏动感,如同沉睡心脏的悸动,透过锈迹和冰冷的金属外壳,传递到她的掌心。
这种搏动,与菌骸废料那种混乱、贪婪的脉动截然不同,它更规律,更深沉,带着一种被禁锢的、非自然的生命力。
她首起身,握着盒子,一步步走向高台下方。
脚步落在布满灰尘和零星菌丝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周围的尘民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追随着她,恐惧、好奇、麻木兼而有之。
雷克斯靠在支架上,捂着胳膊,眼神怨毒又恐惧地盯着她,却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默走到高台下,停下。
她抬起头,望向高处的塞琳娜。
没有递上盒子,只是摊开手掌,让那个布满锈迹、一角闪着微光的金属盒子,完全暴露在塞琳娜居高临下的视线中。
塞琳娜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盒子。
她对那点微光似乎并无太大兴趣,但当她看清盒子表面那些极其细微、几乎被锈迹掩盖的、非自然形成的纹路和接口时,描画精致的眉毛再次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
那纹路,带着一种旧世界精密科技特有的冷硬美感,与周围野蛮生长的菌骸废料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
塞琳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默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同两口深潭,映不出任何答案。
她无法说话,也不想说话。
体内的冰冷沉淀在提醒她,每一次开口,都可能泄露更多。
塞琳娜的耐心似乎被这沉默消磨,她对着身旁的助手示意了一下。
一个穿着同样制式、但材质略差的年轻男人立刻小跑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心翼翼地避开默,从她摊开的手掌中取走了那个冰冷的金属盒子。
他甚至不敢多看默一眼,仿佛她身上带着无形的污染。
盒子被迅速呈递到塞琳娜面前。
她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隔着一段距离,仔细端详着盒子,指尖在那些细微的接口和纹路上轻轻拂过。
片刻后,她将盒子递给助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送去‘遗物鉴定科’。
登记来源:C区废料处理,编号C-7。”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默身上,带着一种评估物品价值的审视,“今天的事故,C-7反应及时,算有功。
奖励:双倍口粮配额,三天。”
宣布完,她不再看默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处理厂日常的一个小插曲。
她转身,深灰色的制服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助手走向高台另一端的通道,消失在那片昏暗之中。
双倍口粮,三天的“奖励”。
对于差点被菌殖体杀死、又经历了能力反噬的默来说,这轻飘飘的宣告,如同落在冰面上的灰尘。
周围的尘民听到“双倍口粮”,麻木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看向默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
雷克斯则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低声咒骂着“邪门的东西”,捂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向别处,似乎想离默越远越好。
疤叔这才松开紧握的鞭杆,长长地、带着杂音地吁出一口气,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
他走到默身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后怕和深深的忧虑,他伸出手,想碰碰默的肩膀,却在半途停住,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默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沾满污垢的石像。
左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金属盒子冰冷的触感和微弱搏动的余韵。
她缓缓抬起那只刚刚触碰过雷克斯的右手,低头看着布满细小伤痕和老茧的手背。
指尖依旧冰冷麻木,但那股强行调动的、源自沉淀层的死寂寒意,正在缓缓平复下去,重新蛰伏回体内那片冰冷的黑暗角落。
代价是,那片沉淀层似乎更厚实、更冰冷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离那层名为“情感”的温暖薄膜,又远了一分。
处理厂的嗡鸣再次成为主旋律,传送带继续滚动,运送着无穷无尽的菌骸废料。
监工的鞭影在远处重新扬起,艾娃医生在角落里疲惫地处理着新的伤口,小女孩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灰塔底层的日子,并没有因为一个金属盒子或一场小小的风波而改变。
它像一块沉重的、不断生长的菌骸,缓慢地、不可阻挡地,要将一切都拖入那冰冷粘稠的深渊。
疤叔轻轻拉了拉默的衣袖,示意她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声的催促和担忧。
默缓缓放下手,漆黑的目光扫过这片巨大、昏暗、充满腐朽甜腥的地下世界。
最后,她的视线落回疤叔布满疤痕、写满忧虑的脸上。
几不可察地,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沉默地弯下腰,重新拾起那把沉重的特制钳子,将目光投向那永不停歇、仿佛要吞噬一切的菌骸传送带。
新的、包裹着蠕动菌丝的“垃圾”,正源源不断地滚来。
指尖的冰冷,骨髓深处的寒意,还有掌心残留的那一丝微弱搏动,都化作无声的低语,在她那被冰冷沉淀不断侵蚀的意识深处,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