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宫里报时的钟鼓,也不是清晨街巷的叫卖,那声音刺破耳膜,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金属质感,惊得她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刺目的白。
头顶的天花板平滑如镜,没有雕梁画栋,没有悬着的宫灯,只有一盏长条形的灯,亮得晃眼。
身下的床铺硬邦邦的,铺着带着奇怪味道的白色单子,取代了她睡惯了的云丝锦被。
手腕上缠着一圈粗糙的布,布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震动,发出“滴滴”的轻响,像极了宫里报时的漏刻,却又更急促些。
“这是何处?”
苏绾卿撑着身子坐起,头痛得像是被钝器敲过。
她记得自己分明在相府后花园的莲池边,为了去够一支离得最近的并蒂莲,脚下青苔一滑,整个人便坠入了那片碧绿的涟漪里。
落水时的窒息感还残留在喉咙里,可此刻身上的衣裙虽皱巴巴的,却己是半干的状态。
料子还是她亲手绣了三个月的云锦襦裙,裙摆上的金线凤凰被水泡得发乌,却依旧能看出精致的针脚——这不是阴曹地府。
地府该是昏暗无光,而非这般亮得晃眼。
她挣扎着想下床,脚踝却一阵酸软。
目光扫过西周,更是惊得心头一跳:墙角立着个白色的柜子,上面摆着几个透明的瓶子,瓶身光滑得不像琉璃。
旁边还有个会“吹”冷风的铁盒子,发出嗡嗡的轻响,将夏末的热气挡在了外面。
最让她心惊的是那面“墙”。
那面墙的一部分是透明的,像极了西域进贡的水晶,却比水晶更清澈,一眼能望到外面的景象。
外面没有青石板路,没有朱红回廊,只有一条宽阔的黑色带子,上面跑着无数个铁盒子。
那些盒子没有轮子,却跑得飞快,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吓得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
铁盒子里坐着人。
那些人穿着她从未见过的衣裳——男子留着极短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女子穿着短衫长裤,甚至有的裙摆只到膝头,这在大靖朝,是要被浸猪笼的。
“哗啦——”身侧的白色板子突然被推开,苏绾卿惊得缩了缩肩,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短褂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头发剪得比小厮还短,脸上带着笑意,嘴里吐出一串她完全听不懂的话:“醒啦?
感觉怎么样?
体温降下来了,应该没事了。”
苏绾卿蹙眉。
这女子的语调轻快,却字字古怪,既不是京城里的官话,也不是江南的吴侬软语,更不是北地的粗粝方言。
她试探着开口,用惯了的温婉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姑娘……请问此地是何处?
我乃礼部尚书苏宏之女,苏绾卿。”
女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头皱起,像是在听什么天书:“你说啥?
苏……苏什么?
听不懂啊。
你是不是撞坏脑子了?”
两人鸡同鸭讲了几句,苏绾卿终于意识到,对方说的不是她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襦裙,又看了看女子身上的短褂,突然明白过来——她许是落入了什么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和事,都与她的世界截然不同。
这时,女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板子,按了几下,板子突然亮了起来,像块会发光的墨玉。
她把板子对着苏绾卿,又指了指自己的嘴:“你再说一遍,慢慢说。”
苏绾卿迟疑着,重复了自己的问题:“敢问姑娘,此地究竟是何处?
我为何会在此地?”
女子对着板子说了句什么,板子上立刻传出一个僵硬的女声,一字一句地钻进苏绾卿耳中:“这里是江城市立医院。
你昨天在南湖边晕倒,被好心人送到这里的。”
医院?
江城?
苏绾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从未听过这两个名字。
大靖朝的州府里,没有叫江城的地方,更没有“医院”这种去处。
她抬起头,透过那面透明的“墙”往外望,远处是比相府门楼高上十倍的楼,楼身笔首,像一把把插入云霄的长剑,将天空切割成破碎的形状。
那些高楼的窗户密密麻麻,比蜂巢还要拥挤,却没有一扇挂着熟悉的竹帘或纱幔。
空中偶尔有“大鸟”飞过,那鸟没有翅膀,却飞得极快,发出的声音比雷鸣还响。
她忽然想起幼时祖母讲过的故事,说天地间有无数个平行的世界,一旦误入时空裂隙,便会坠入异世。
那时她只当是戏言,如今却真真切切地撞上了。
“你……你家人呢?”
女子又对着板子说话,僵硬的女声再次响起,“能联系上他们吗?”
家人?
苏绾卿的眼眶微微发热。
父亲还在朝堂上为了漕运改革与同僚争执,母亲该在佛堂里为她求平安符,兄长昨日刚出使西域,怕是还在途中。
他们远在大靖朝的京城,怎么可能联系得上?
她摇了摇头,声音低哑:“我……无处可去。”
女子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递过来一杯水:“先喝口水吧。
我叫林薇,是昨天路过湖边救你的人。
你先在这儿住着,医药费我先垫着,等你好些了再说。”
苏绾卿接过水杯,触到那光滑的玻璃壁时,指尖微微发颤。
杯中的水清澈见底,映出她散乱的发髻和苍白的脸——头上的赤金镶珠钗不见了,只剩下几根松垮的发带,鬓边的珍珠耳坠也只剩一只,晃悠悠地垂着。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除了那圈粗糙的布,还有一只玉镯。
那是母亲给她的及笄礼,羊脂白玉雕成的,镯身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内侧有个极小的“绾”字。
落水时她下意识攥紧了镯子,此刻它贴在腕间,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是这陌生世界里唯一熟悉的东西。
窗外的铁盒子还在呼啸而过,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音乐,调子明快得让人心慌。
苏绾卿握紧了玉镯,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不管这里是哪里,她总归是活下来了。
只是这没有皇帝、没有礼教、连说话都要靠“墨玉板子”的地方,她该如何活下去?
她望着窗外那片被高楼分割的天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那个繁华又森严的大靖朝,己隔了千重山,万重水。